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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云中谁寄锦书来

    对于顾容与来说,七月勉勉强强算个多事之秋,因着六月里京郊一场大火,京城里的百姓很是惶惶,五城兵马司和九门提督手下都多了些安全上的排查,到了七月初,又是霁雪公主大婚,这轿子怎么走,嫁妆怎么晒,又是一堆大麻烦,甚至于观礼的人忒多了些,妨碍了道路上的顺畅,也不是没有的。这事情一多,太监不急皇帝也是要急的,皇帝都急了,宫里乱成一团也自然是理所应当了,而这难免就波及到了这群学士馆修书的了。

    老先生们是不顾及这些人日日披星戴月来来回回的,一面催着他们修书,一面却是考校他们这京中乱象该如何整治、公主大婚与国有何利弊,要他们说个子午卯酉出来,这还不能乱说,眼看着就要到月底考评授官了,谁敢得罪这些老大人呢?这些学士,只好一个个苦哈哈的,要做的不用做的都做得干净漂亮,一面恭恭敬敬的把事情办周到,一面在心里骂了老先生好几个来回,连带着太医院的御医跑那几位老先生家,都勤快了些。

    忙得脚不沾地的时候,顾容与也想好好写封信给言贤弟抱怨抱怨,可他鬼使神差般想到之前言醴以为他春闱落了榜,信中极尽安慰之能,竟有几分不想告诉对方自己实则已经中了探花做了官,最要紧的一条,若是对方知道自己是探花郎,便也知道自己与他来往用的是假名了。

    可若不讲这些无聊的官事,自己的生活竟然乏善可陈至无话可写,归根结底,还是太过忙碌了些。

    不过燕嘉夕可不忙,却也没什么时间给他写信,倒不是因为忘了还有这么个笔友,而是因为西葵和南糖管的太严了。

    当日燕嘉夕在燕聆雪的照看下,算是有惊无险的度过了最为要紧的一晚,第二天一早就被送回了宫里,只来得及交代老莫仔细查下去那支箭的来历。

    打回宫起,燕嘉夕就过上了名为“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实为被自己的两个贴身侍女看得死死的生活,三餐都是药膳也就罢了,瓜子也因为不健康被迫戒断,别说写信,就连喝水,平日里都是西葵和南糖照顾着她来。燕嘉夕多次口头抗议自己并没丧失行动能力,可每一次都被西葵和南糖联手镇压,连燕聆雪和梦羽微都不肯帮她:前者亲自断定她的身体情况不宜多思多动,宜静养,后者作为一个孕妇,母性大发的建议燕嘉夕遵从医嘱好好养生,于是直到燕聆雪大婚,燕嘉夕才完成了受伤以来第一次出宫。

    燕聆雪大婚自然是热闹非比寻常的,不说燕皓晨为了扮演好一个对大将军赏识爱护有加的君王而给叶承煜又加了多少赏赐,就只长公主出嫁本身的仪仗,就足够撑起这个七月玉京最大的话题了,何况这一天还是七夕,晚上本就声势浩大的乞巧这一下子成了宫里贵人与民同乐的现场,如何不叫人多说几句。

    百姓经过四月的流言蜚语本以为霁雪公主会和叶将军从此一刀两断,和话本子里似的闹什么“死生不复相见”,却不想自己家四月新买的米还没吃完,公主殿下就不计前嫌的出嫁了,便是燕嘉夕,又如何不觉得这当中实在诡异呢?

    “皇姐,你是如何对这些事情又不在意了的呢?”

    在叶府陪着拜过堂的燕聆雪,燕嘉夕还是没能忍住自己的好奇,问了出来。

    “左不过日子长着,就这样呗,总是要嫁出去的,不是他,还有更好的人选么。”

    燕聆雪很是无所谓的说着,话里话外都是将就两个字,燕嘉夕虽一面觉得不值,可一面又没什么更好的法子,竟真正是“左不过”三个字了,只好别过这茬不提,心里却直犯嘀咕。

    等从叶府回来又过了几日,燕嘉夕才终于有了机会给顾容与写信,来问出自己像星星一样多的迷惑。

    “时兄,久无音讯,不知近来可好?

    “醴此间事已了,然鸿城秋凉更甚玉京,动身之日约在九月后,盼时兄冬时仍在玉京,可与对酌。

    “此行之所为有二,一者乃是亡母生祭,二者乃是家姐出门,其间有一二事不解,时兄年长我几岁,阅历更为丰富,不知可愿答疑解惑,我贸然先在此多嘴问上几句,盼时兄勿要见怪。

    “家姐长我两岁,许的正是与她青梅竹马的一户人家,这男方原也与家姐两情相悦,可婚期将近时,男方上门悔婚,说是要另娶她人,教家姐好生难过,后来男方又说是误会,说是被奸人所惑,并非对家姐无情,这便又定了婚期。

    “家姐原本是极气极不愿再嫁的,如今却改了主意嫁了过去,我问如何不退婚另择良婿,家姐道是左不过来日方长,似是已然冰释前嫌,可如家姐心中已原谅那男子,为何出门之时似面有不豫?又当真什么左不过来日方长?

    “此实属醴难解之事,恳请时兄赐教一二。

    “另有一事并非醴之疑惑,实属言醴心有所感。时兄之才,言醴初观即惊为天人,春闱水深事杂,时兄竟未登科,实属罕见,学而优则仕,乃济万民,兴社稷,天下之大,越地之民需振社稷,我柔然亦是如此,时兄可有意同柔然学子一试政观?秋闱将近,时兄如有意,醴可全心安排,时兄若无心,醴亦绝不勉强。

    “纸短情长,不禁赘言,盼君万安,小弟言醴再拜。”

    燕嘉夕自然是不知道顾容与已经考中了进士的,她想着小白脸笔友是个很有政治抱负的人,吊死在一棵树上有点委屈,倒不如把他送去柔然做个官,想来也会是个好官,可被学士馆的后院的梁上瓦困扰得生不如死的顾容与,短期内想来是没机会去柔然的了。

    学士馆的后院,是越国的老祖宗打江山时搜刮的藏书,原是有许多古籍的,但这姓燕的一家子,就没几个是推崇文治的,几百年过去,这书还是这么些书,这屋子,还是这么个屋子,多了的是霉斑点点,少了的是梁上的粗瓦片片,顾容与现下,就是在为这些粗瓦犯难。

    学士馆的位置,在上书房的后面,要是想出宫,得先从前头的上书房过去,上书房是宫里主子们年少求学的地方,自然是极舒适极富贵的,可一年到头在宫里修缮的费用统共是不变的,上书房修好了,学士馆勉强能见人也就不错了,那藏书的后院,又哪里有人管着?顾容与本来也是不想管,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这就是块烫手山芋,谁碰谁倒霉,可王端老大人说了,今年后院的瓦漏得太不像样,怎么也得去找人修理修理,不然秋雨季一到,这满院藏书,就不只是霉斑点点了,十本有九本就都得折在这了。

    顾容与还记得自己上次用木雀“坑害”了这位老大人的事情,本来是心有余戚焉地站在人群后头,结果不知道怎么的,王端先是夸了他最近修书的活做的不错,然后就安排他去找御前禁卫来帮忙了。顾容与哪敢回绝,只好一路和小黄门打听着跑到了禁卫军值班的銮仪卫。

    “来者何人?”

    两个肤色黝黑的侍卫持长枪站在銮仪卫门口,一见顾容与,皆是伸出了手中长枪,拦住了来人。

    顾容与连忙一揖,心说秀才遇上兵,这万一说不清,回去可就不好交代了。

    “二位大人,在下是学士馆修书的学士,学士馆藏书的地方屋顶漏了大洞,还劳烦二位大人与在下行个方便。”

    两个侍卫闻言颔首,其中一个侍卫收了枪,扭身进门去了,另一个虽未收枪,神情却和善了些。

    “不知学士是哪一位?”

    过了约一盏茶的时间,留在门口的侍卫见同伴久久未归,倒是和顾容与开始搭讪了,顾容与自己也学了些功夫,并没有什么文臣武将两相轻的想法,便告知了自己的名字,顺带着打听出来这位侍卫名叫宫廉,而另一位侍卫久久未归,八成是禁军头子叶承熠今儿个有些杂事,还没抽出手来管这事。

    “宫老四,我听见你又嘀咕我了!”

    这说曹操曹操就到,顾容与却见一个肤色偏黑的少年从门里走出,一身亮色盔甲虎虎生威,这人声音洪亮,动作里又很有力量感,话里带了七分调笑三分熟稔,想来就是宫廉口中的禁军头子叶承熠了。

    顾容与上前一步本想说明来意,叶承熠却挥了挥手,直接命令了下去。

    “宫老四,你带一个小队,去内务府要些粗瓦,就说是我要用,然后送去学士馆。我与这位学士一同先去学士馆看看情况,这位学士如何称呼?”

    顾容与这会才抱拳说道“在下顾容与,多谢叶统领相助。”

    叶承熠见这人抱拳而非作揖,倒是有几分刮目相看,大越盛武,文武相轻总是有的,这人看着是个儒生,却也有几分行伍的爽朗,很是有趣。

    顾容与哪里知道就是这一抱拳,日后叫他讨了不少好处,也只是带着叶承熠去了学士馆,路上二人不免交谈几句,言谈之间倒很是投机。

    修整学士馆并不怎么费时,老大人们总说禁卫军个个眼睛长在天上,把这事情想得太复杂,叶承熠非但很有耐心的在这监工,还说着举手之劳帮忙把学士馆前院修书的地方也换了新瓦,老大人们看见修缮一新的学士馆,激动得差点又要请太医。

    顾容与因着帮工,在这短短几日里和叶承熠、宫廉都有了个不错的交情,还和宫廉约了下次一起出去喝酒。

    燕嘉夕的信和宫中有位昭仪娘娘有了身孕的消息一同传到了顾容与这,前者叫他喜不自胜,后者对于燕嘉夕还有这越宫中的更多人,这可算是个大事情了,不过对顾容与而言,只能算是茶余饭后的一点笑谈,和回信本身相比实在算不得什么。

    顾容与闲时太少,晚上回了家总是倒头便睡,只好趁着在学士馆修书时忙里偷闲的写回信,却不想被景暨学逮了个正着。

    “顾兄你这是给谁诉衷肠呢,啧啧啧,这什么‘子宁不嗣音’都出来了,哇,你还写了‘辗转难寐’,这是哪家的姑娘有这么好的福气啊?”

    顾容与眉头急不可察的一皱,神色肃然,盯着景暨学,硬是把他盯老实了,再没出声,又自己看了一遍自己的回信。

    “阿醴惠鉴,你我久违通信,实是近来琐事繁多,原本想着‘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如今见你来信,知晓卿亦有诸多俗务缠身,是我冒昧了。

    “如今京中已逾白露,重阳将近,家中长辈亦无意返乡,想来是要在京中过冬了,对酌之约不知何日可待,我常有辗转难寐之感,唯盼卿早日归京,一叙前缘。

    “信中所言令姐之事,我实在也有所不明,想来许是心有不甘,然则或所求本非白首一心,或另有图谋,方得如此,情之一字,岂是三言两语道破天机者乎?且夫人各有志,此事非你我可擅言,待得他年今日,未尝不能知其中玄妙,便是令姐有意而郎君无情,也并非固不能得善终,此间实不能断言。

    “至于令堂,人固有一死,万望节哀顺变,天下之人,生如浮萍飘摇,云翳散乱,有名垂青史之人,汲汲无名之辈,有夏花绚烂之生,秋霜寒冽之逝,得子如卿,令堂想来可谓此生无憾,卿更当为己图谋,乃不愧对令堂。

    “春秋之事于我如浮云,遥虽有报万民之心,实非能造福一方之人,况遥本是越人,如何能以身效柔耶?多谢卿好意,此事万万勿要再提。

    “书短意长,顺颂秋祺,辱蒙垂询,略陈固陋,聊博一粲而已。”

    不读还好,通读下来,顾容与也出了一身冷汗,这信中叙事言情,种种用词,若说是写给寻常女儿家,也不突兀,可言贤弟并非寻常女儿家,这不突兀就成了最大的突兀。他提笔又涂抹了些太过出格的字句,另择了一张雪浪笺,仔细誊抄一遍,才收起放好,好等得晚上付与信鸽,可看着被改成“言醴贤弟惠鉴”的开头,他心里却有了别样遗憾,像是这么一改,把他的意思都改的不清不楚似的,说不上来是什么滋味。

    燕嘉夕一面等着小白脸笔友的回信,一面先收到了如期而至的当日遇刺始末的消息和意料之外的一出好戏。

    久未现身的喻濯风借着使团送上中秋贺礼的机会带着一名点墨暗卫在殿内和燕嘉夕讲之前她遇刺的事情,而西葵把着拂泓殿的宫门,燕聆雪出嫁后,每每有人来访,西葵都仔细先查一圈。

    “弓弩都是上乘的,看上面烙的徽章原以为是周家的,可仔细对过之后发现也只有一点形似,我翻遍了几个大族的家徽,都有相似之处,却没有一个样的,可见这武器的主人并非是那几户,要么是想借着这么个四不像在中间挑拨,要么……就是那几家都掺和了进来。”

    喻濯风神情严肃,燕嘉夕闻言也点了点头。

    “毒是什么毒,那几个人的来历有什么准信么?”

    喻濯风摇了摇头,轻声叹气。

    “那几个人毫无消息,毒倒是查了出来,叫八方风雨,统共有八八六十四种配法,配法不同,效果也有差异,最要紧的是这毒的方子在柔然并不罕见,这当中有几方原本是烧伤烫伤的敷贴,又有几方是以毒攻毒的奇药,要想弄清楚是从哪来的毒,太难了。”

    燕嘉夕定定的注视着喻濯风,再没说话,喻濯风心里本就有愧,被她看得手足无措,就只好慌乱的退了出去,燕嘉夕看着喻濯风的身形消失在殿门口,抿了抿嘴,没说什么。

    这时被喻濯风带过来的暗卫低着头,并不敢看燕嘉夕,先开了口。

    “启禀令主,属下此次本有两件事禀告,其一喻大人已和令主禀明,另一事并非属下刻意调查,只是前来见令主的路上无意发现。”

    燕嘉夕歪了歪头,上下打量了一番这个暗卫,露出了遇见好戏的眼神。

    “什么事?”

    这名暗卫闻言像是鼓起了勇气,抬起头来,可还是有些畏畏缩缩。

    “令主可知玉昭仪有孕的消息?”

    燕嘉夕点了点头,漫不经心的“嗯”了一声,以示继续。

    “属下上个月轮值入宫时,曾无意窥见,东平郡王和玉昭仪在广元宫附近相见,二人举止如常,也并非只有他们二人,属下当时便未曾在意,前日属下入宫,又见这二人在广元宫附近,举止亲昵,行为逾矩,光天化日,孤男寡女,便顺路去了景仁宫,往琳琅殿里窥了一窥。”

    西葵这时候送走了喻濯风,返了回来也一起凑这热闹,南糖见她来了,先低声给她补上了先前错过的部分。

    “琳琅殿里很是有些不正经的玩意,咱们柔然和他们越国都不兴用的,倒是齐国院子里头很喜欢这些个东西,虽然不敢说越国皇帝就是叫这些东西引到琳琅殿的,可也难免有些影响,属下又去查了这位昭仪娘娘,原来这玉昭仪本不是玉家人,只是个齐国女子,幼时被买进了院子里,也上了花名,是唤作玲珑的,不知怎得叫东平郡王挑着了,把她改头换面的送了过来,竟还进了宫。”

    燕嘉夕微微张开了嘴,双唇轻翕。

    “这真是……”

    南糖侧目瞥见殿外头徘徊的鸽子,心思一转,忙催促着暗卫把这讲完,那暗卫竹筒倒豆子般的讲了燕谨明与玉无暇私相授受的情景和玉无瑕宫中珍藏的几十种常用于床第的小玩意儿,只教燕嘉夕并着西葵南糖都涨红了脸,这才听命退下。

    “我当真没想到,这位玉昭仪身上有这许多惊喜。”

    燕嘉夕喟然,走到床边,却见鸽子盘旋,连忙接了信拆封,一边看还一边“吃吃”的笑,敦促着暗卫走开的南糖则神秘一笑,深藏功与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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