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鸾鸣·其三

    洛袖在鸾鸣宫待了一夜,重新开始捡起那些已数年未曾接触过的青门事务。她渐渐得心应手,也深觉久未如此彻夜不眠地工作过,难免觉得有些疲惫。但心思一转想到自己好不容易争取来的这机会,当即又打起了精神,强迫自己抑制住疲惫与睡意。

    天色微明之时安若推门进来,沉着一张脸,神情中带着几分懊恼不悦:“禀昭仪,那刺客咬舌自尽了。”

    昭仪目光一闪:“是月兰花?”

    安若道:“是。……但,属下疏忽了,竟让她得逞自尽。”

    昭仪微微点了点头:“试出来就好。功夫不高,却是甚是忠诚的死士……不错,此事值得好好推敲。”

    见安若神色不愉,她又道:“无事,我原本也料到从这人嘴里撬不出什么东西来。你不必过于自责。”

    安若道:“是,属下明白了。”

    “洛袖的事你可知道了?”

    黑衣少女目光微微一闪,极快地在洛袖身上如雪亮银光般掠过一瞬,随即收回目光垂下眼眸道:“已知道了。”

    洛袖望着安若,心下迟钝地泛起一丝难以言喻的感受。特别是安若静静地垂下眼眸不言不语之时,她越是柔顺温驯,洛袖就越是觉得心情复杂。

    两人从内殿出来,洛袖准备返回清欢宫。在鸾鸣宫内走了一段,安若忽然道:“你没必要觉得欠了我什么,抢了我什么。”

    洛袖惊诧地看着她。

    安若一笑:“难道不是吗?我看你神色郁结,是不是觉得,你有愧于我?”

    “我……”

    “别傻了。”安若拍了拍她的肩膀,“不是每个人都像你一样挤破了头也想要这个位置的。你既然喜欢,就尽管拿去。你哥哥帮了三殿下,我谢谢你也是应该的。何况我本不稀罕。”

    洛袖道:“你说错了,是楚王殿下。”

    “楚王殿下,”安若道,“无所谓的,你就当是我偶然口误,说错了吧。”

    她又轻轻地笑了笑。

    “洛袖,你真傻。”

    洛袖应道:“或许吧。”

    ——

    安生的日子没过去两天,不速之客再次登门。

    黑袍碧衣的暗卫单膝跪地,面对洛袖之时已比过去更多了几分恭敬。绿莺拜访郑风馆,果然还是碧海宫主人有请。

    洛袖心下一凛。

    那夜顺着湖风吹入耳朵的对话又清晰地浮现在脑海。她的眼前渐渐浮现周弄月那张精致美丽的脸,脸上笑意微妙神秘,似乎端庄雅正完美无瑕,又似乎满溢邪气、满怀嘲讽。

    洛袖眼色暗沉,披上斗篷,冷声道:“带路。”

    ——

    她见到周弄月醉倒在床榻边。

    那少女本就身形娇小,在一袭华丽白裙的笼罩下更显瑟瑟。黑发如瀑倾泻至地面,蜿蜒于冷暗色调的地毯上。周弄月以手枕头,右手边倒了一个酒杯,正自内泊泊流出透明馥郁的上好佳酿,一点点洇进地毯,将布料晕染为更深的颜色。

    她双眸紧闭,一动不动,竟似失了生机的精致人偶,又令人无端联想到枝头默默萎谢的雪白一片梨花。

    洛袖心情极度复杂地凝视着这张脸。

    曾经是那么要好,曾经是掏心掏肺连性命都不吝为她搭上的手帕交。周弄月曾用她那只掌心娇小手指纤长的手耐心地拉着她摆棋子:“在这里走就不对了,如果下在这里,于大局更有利。”

    她曾与周弄月一起逛过庙会。满街烟火十里花灯,她亲手将一个狐狸面具盖在长乐郡主那张漂亮的脸上。周弄月掀开面具,嗔怪地望着她。

    洛袖一直相信周弄月曾经也是以真心待她的。

    然而这一切都已经化作了泡影。

    洛袖静静地凝视醉酒昏睡的周弄月。她为何要醉?明明身子是那么虚弱的人,明明个性又是那么克己、那么隐忍的人。为何要放纵自己一醉方休?

    难道是为了自己悲哀吗?

    她又想起,当年周弄月痴情于陆镇,到了非君不嫁的地步。然而她是周王府最后的血脉独苗,同样出身于周王府的太后不容许周弄月下嫁,而是希望她招一个郡马,以延续周王府香火,并收回青云军,重回常州封地。然而周弄月甚至不惜背叛家族,不惜放弃了周家百年荣光。周王府历史悠久。势力庞大,广真帝不欲其恢复昔年盛世局面东方再起,聪慧如周弄月竟抓住了他的心理,藉由广真帝的帮助如愿以偿。

    她一腔执拗终得偿夙愿,洛袖想,她当真是很羡慕周弄月的。从前满心无邪,什么也不觉得,如今却觉得,周弄月的家世,她的孤勇,她的聪慧,都是洛袖求而不得的东西。

    她怨着周弄月,却不至恨她。只是想,如果自己也能如周弄月一般就好了,如果当年不帮着周弄月在雪地里舞那一曲,就好了。

    若她不曾成为齐王妃,而永远是那位养在太后身边的长乐郡主,今日的自己也不至怨她。

    洛袖摇了摇头,随即抛开了这个想法。她这么想,与周弄月对她所做的行径有何区别?

    但无论她怎么说服自己,她们之间都回不去从前了。

    她将周弄月垫着头的左手抽出,想要将她扶到床上睡下。周弄月被摆弄,模糊地咕哝一声睁开眼睛,眼前的洛袖影影绰绰,看不真切。

    白衣的女子眼神飘忽迷离,忽而抽噎起来,眼泪顺着眼角溢出落进散乱鬓发,留下一道清晰泪痕。

    “你怎么还是搅进来了……不是已经离得远远的吗,为什么你还要回来……”

    洛袖动作一顿。

    周弄月言辞混乱,语声哽咽,只是不断地重复着:“回来做什么,快走,快走啊……”

    洛袖轻声道:“你醉了。你不该喝酒。喝酒伤身。”

    周弄月用手捂住脸,将身子蜷缩成一团,泣不成声。

    洛袖将一床薄被轻柔地盖在她身上,最后望了那榻上哭泣的醉鬼便转身离开。身后传来模糊的一声唤:“洛袖……”

    她停下步伐。

    “你还记不记得,在承平寺的那棵大槐树下,我们许了什么愿?……”

    洛袖一时默然。

    “如今我的一切,都是拜你所赐。”她再度开口时,语声冰凉漠然,“周弄月,我们回不去了。”

    “从今以后,我不会再来了。”

    洛袖推开门,将那人抛在身后。她想起来了,倒不如说从未忘过,那年她们二人偷偷溜出清平城去承平寺求签许愿,周弄月得了大吉,洛袖则拿了凶签。

    她们在红布条上写心愿,挂在寺院中央那棵大槐树的树枝上。周弄月娟秀的字迹在风中微微飘荡。

    “愿岁岁上元皆如今朝,彼此仍可中宵欢饮,不醉无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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