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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秋·其一

    逐阳宫。

    飞雪跳进院中,几步上前推开书房的门。陆钰正坐在窗边看奏折,头也不抬地问:“回来了?”

    飞雪吊儿郎当:“是——奉咱们殿下的命,刺探情报回来了。”

    陆钰早就习惯她这副腔调,“嗯”了一声仍没有抬头:“说说看。”

    飞雪眼珠子一转。

    “哎呀殿下你不知道,洛姑娘伤得好重,好可怜啊。”

    朱笔一顿,陆钰不自觉地微微蹙起眉。倒是他身边伺候笔墨的薄雪先“啊”了一声,紧张道:“真的伤了啊?”

    “真伤了,不骗你姐。”飞雪煞有介事,“见我的时候都下不来床,手上给喇了这——么大个口子,药都要安若姑娘喂。啧啧啧,好惨哦。”

    陆钰握笔的手不自觉发力,指节泛白。

    薄雪满脸的震惊:“洛姑娘那么俊的功夫,怎么说伤就伤了?”

    飞雪唉声叹气:“洛姑娘好可怜,受了那么重的伤都没有人去看她,只有安姑娘陪着她。安姑娘身上还缠着那么多青门的事,没几天就要回去,到时候洛姑娘就要孤苦伶仃一个人养伤,说不定连千秋节都去不了……”

    朱砂墨从狼毫尖端滴落,“啪”一声掉在碎金奏本上。陆钰一搁笔遽然起身:“怎么会没人陪她呢?周弄月不是……不是……”

    飞雪被他吓得后退一步,造谣的声音也不自觉小了下来:“我哪知道啊……”

    陆钰稍冷静下来又坐了回去,却再看不进奏本的任何一个字。他心烦意乱地思衬,也是,周弄月怎么可能去陪洛袖,她心里从来都只有自己那位好大哥,连她自己都没有,哪里分得出半点真心给别人?

    也就自己家这位小朋友傻乎乎把她当好姐妹了。

    “飞雪,”陆钰道,“不如你去清欢宫陪陪她。等她伤好了再回来。”

    飞雪瞪大了眼睛。

    “殿下你在想什么呀!满宫里谁不知我是逐阳宫的人,您一边不许我告诉洛姑娘是您派我去的看她的,一边又……!您怕不是糊涂了吧!”

    陆钰:“……罢了。”

    飞雪哼了一声:“话说回来,谁还看不出您惦念她了,除了洛姑娘自己……殿下也是,有话藏着掖着不敢说,先前在逐阳宫门口那次,你们俩谁也不说话,可憋死我了。”

    陆钰无奈道:“有些事情没有你想得那么简单。”

    飞雪道:“有什么复杂的,不就是殿下您又想娶个有门第有家世的千金,又放不下洛姑娘呗?可别欺我小啊,我今年十五了。”

    她终也意识到自己仗着主人温和逾矩太过,,一言不发地去外间伺候了。薄雪有些担忧,还没说些什么,却听主人道:“她是这个性子。”却全无责备之意,反倒怀了满腔忧愁。

    “若……真像她说的那样简单,反而好了。”

    ——

    广真朝的千秋节是七月十日。这一年的千秋节过得果真是气派非凡,金陵城上下早在半年前就开始着手布置。广真帝特许金陵十日不夜,商贾无一例外抓住这个时机发了财,文人们笔墨不停谱出无数歌功颂德的锦绣华章。洛袖想起,易晖的清音阁也早早地为千秋节排了好大排场的新歌舞,全是易老板亲自挑的新鲜美人,七月十日夜清音阁独幕献映。

    可惜了不能去看。

    鲜少出动的御车龙辇也一大清早候在了清平城正门口。此次皇家出行好大的排场,全金陵城的百姓上街一睹圣颜、山呼万岁的场面,谁见了都热血沸腾。车驾一路出金陵城、上紫金山,朝廷命官们早前一晚便候在了山上,好大阵仗。

    这一日阳光也晴好。万里无云,天公作美。

    围猎是早就知道的事。洛袖倒不是存了什么要大出一把风头、压别家小姐一头的心思。她原先在逐阳宫时不得空玩,回家后练起骑射便一发不可收拾——压抑多年的玩性,一朝爆发便再停不下来。奈何兄长是个拦路虎,诗经楚辞没了命地往她头上砸;进宫后这短短一月不到,洛袖早想动想得抓心挠肝。谁知这唯一动动的一次,还落了自己一身的伤。

    安若知道她的心思,话里也透出“千秋节可以放松玩一玩”的讯息,洛袖自然喜闻乐见。行宫和宴席都在山顶,马匹不便奔驰,因而众人都选择徒步而行。文官们大多手无缚鸡之力,在山顶陪广真帝饮酒作乐、比拼诗赋,故而参与围猎的多是金陵大营那群武将。世家小姐中只有少数习武,不过四五人取弓箭下山,其中便有赵娴。

    洛袖方取了弓,她便亲亲热热地贴了上来:“我与洛姐姐一起走吧?早就想见识你的功夫了。”

    两人结伴向山下去。她们出发得较晚,一路下山的过程中竟许久没见到一只猎物。赵娴性情活泼,絮絮地与她讲着自己小时候的事:“幼时我父兄都在漠北大营,我一个人待在金陵也没什么趣。家中请了个教习,我就跟着学舞刀弄枪……”

    洛袖道:“我朝闺秀,似乎女子习武者也不多,少有人能吃这份苦。伯母竟允你学这个,真是开明。”

    赵娴道:“姐姐不知,我九岁那年,母亲因急病去世了。”

    洛袖一怔:“……抱歉。”

    “无事,都过去这么多年了。”赵娴露齿而笑,神情洒然。

    两人交谈间,洛袖忽然瞥见层层密林中站着数个绰绰人影。她心下生疑,联想到清欢宫刺客之事,不由得提起十二万分的警惕。她有意悄悄接近过去听听那几个人在说什么,却顾忌赵娴,不敢轻举妄动。

    她只是站在原地远远隔着林子望着那处,下一刻原本背对她的白衣人便转过头,目光锋芒毕露,眼刀竟比剑气更锐利,将洛袖吓得向后逼退一步。她尚在思索这人在哪里见过,身后的赵娴忽然扬声喊道:“兄长——”

    原来是赵起。

    赵娴兴奋地朝兄长挥了挥手,拉着洛袖道:“走吧,那边是我哥哥,我带你去见见他。”不由分说便将洛袖拽了过去。洛袖尚未觉出有哪里不对,便已几步被拉到了那几人面前,竟全都是熟面孔。

    素白劲装、玉树临风的是赵娴之兄赵起;绛紫长袍、神情莫测的是首辅王翊之子王积微。而剩下那一位气势凛然、冷若冰霜,黑衣领口上金线密密绣纹的鸢尾花栩栩如生、夺目生光,彰显着他的身份——

    周弄月之夫,陆钰之兄,苏皇后之子——齐王陆镇。

    洛袖心里暗道一声什么天杀的缘分,她撞到齐王党核心的小会来了。

    “娴儿,你怎么四处乱跑呢,冒冒失失的。”赵起先是训责其妹,语气却宠溺而无奈。随即又向洛袖道:“原来是洛小姐,家妹莽撞,给你添麻烦了。”彬彬有礼、和煦温柔,仿佛那一眼锋锐如刀只是洛袖猝然的错觉。

    几人按礼数互相见过。陆镇性情高傲,素来不屑于繁文缛节,只淡淡地对两位贵女点了点头。王积微道:“明幽兄今日也上山赴宴。怎么洛小姐反倒下山来了?不与父兄相聚吗?”

    洛袖未及开口,陆镇便道:“她是这个性子,想必在清平城里憋坏了。”

    他说得很自然,的确也是事实。但洛袖就是生出一股莫名的不悦——她与陆镇熟稔已是数年以前的事了。

    我早已不计过往,你又怎能如此云淡风轻?

    于公,眼下她是备选逐阳宫的贵女,结交亲王于礼不合;于私,自从洛袖知道陆镇与陆钰的矛盾已从私人恩怨上升到朝政争斗,她就根本不想趟这趟浑水。

    于是她垂下眼眸,冷淡地向后退了一步:“我与父兄日子还长,这围猎却是难逢的盛事。自然不一样。”

    王积微轻笑:“那倒未必。若洛小姐中选逐阳宫,围猎自然是想办就办。明幽兄却未必能接着管教妹妹了。”

    洛袖一时不知该怎么接——眼前这几人,除了赵娴,都是清楚她以前的事的。不想陆镇此时忽然开口,截了王积微的话头,也解了她不知如何应答之困:“长乐和我说,你前些日子受伤了。如此,还来围猎吗?”

    洛袖答道:“谢殿下关心,已无大碍。”

    陆镇“唔”了一声:“那就好。好几年没有同你比过武,下次有机会的话,再来比试一番。”

    “……臣女惭愧,疏于习武,两年来没有半分长进。”洛袖道,“既然不是殿下的对手,这比武之约,就罢了吧。”

    陆镇定定地注视着她,眼光令人联想到雪原上的冰狼:肃杀冷漠,带两分没有温度的探究。

    “两年不见,你倒是打得一口好官腔。”他冷冷道,“或许有人喜欢,可惜我很讨厌。”

    他还想说什么,王积微拉了一下他的袖子。

    “洛小姐,”紫衣青年的微笑有几分尴尬,“这猎场中猎物有限,僧多粥少……小姐弓术精湛,若想尽情围猎,还是尽早去比较好。若有机会,替我问明幽兄好。”

    “……是。”洛袖朝着面色冷峻的黑衣青年躬身一拜,“臣女不会说话,请殿下恕罪。臣女告退。”

    她独自一人快步离开,并不后悔自己堪称无礼的所作所为。

    齐王党一直在笼络她兄长,她是知道的。尤其是王积微,因洛明幽从前拜在首辅王翊门下念书,算是他的同门师兄弟,王积微便格外热络些。但洛明幽却保持中立,对他不冷不热——对太子党亦然。

    洛袖深知自己如今的一举一动或许会代表洛明幽的立场。她的兄长璨如明珠璞玉,满腹才华熠熠生辉,朝中人人都想把他拉到自己这边。良禽尚未择木,洛袖又怎么敢贸然地与谁亲近。

    哪怕她过去和陆镇的比试,的确很痛快。

    她是知道陆镇的,他看似高傲冷漠,其实并没有那么深的心思。他或许是真心想和她做朋友的。

    然而他们早过了能任性妄为的年纪。陆镇既然有夺嫡之念,洛袖就再也不会像过去一样,不求回报地用真心待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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