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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回忆伤了谁(二)

    我正准备发动车离开,忽见刘晨阳跑了出来,明明知道他其实看不见我,还是下意识地往下缩了缩。他四下寻找着,跑了几步出去又跑了回来。我看他往停车场方向走了几步,张望着,又慢慢地往回走了几步,他的肩膀耷拉着,那种落寞的感觉,让我心生不舍。可是,再见又能怎么样呢?我们能改变什么?命运是一双无情的手,我们没能幸免于难。

    寒假了,我清楚地记得那是一个有阳光的上午,草坪上还挂着露珠,太阳懒洋洋地照着,反射的光芒,闪闪烁烁,像婴童的眼睛,无邪明亮。原来对于过去的记忆,我还是截取了美好,把丑陋和痛苦悄悄掩埋了。

    手上裸露的皮肤有微微的寒意,我安静地看着老赵在慢悠悠地扫着院里的落叶。他话很少,但是我知道他对我充满敌意。我已经不在乎了,来深宅已经八年,最初的三年,我们较量了太多次。沈从军毕竟人性未眠,我是他亲生女儿的身份,起码让我安全长大。马上要考大学了,我终于可以离开这个家了。

    刘晨阳就在那个时候走进来,他迎面而来,脸上有阳光,眼睛亮亮的,像我清晨看到的露珠,那么朝气蓬勃的样子。我又一次自惭形秽。我回忆他,总是最先想到他这个模样,如光风霁月,明朗美好。

    这是他第一次不在辅导课时间主动过来。我和歆惠,还有赵玉兰在客厅一起见了他。他笑着看了看我和歆惠,对赵玉兰要求道:“阿姨,今天是我们医学院的校庆,我过来想请两位妹妹过去参观一下。您看,可以吗?”我和歆蕙都愣了一下,马上歆蕙反应得更快,她抢话到:“好啊好啊。小刘老师,校庆都干什么的啊?”

    刘晨阳刚想回答,赵玉兰开口了:“你太有心了。我也想让孩子们去看看高等学府是怎么样的,好让她们知道努力学习。去吧,早点回来。”她的目光在我身上微微停留了一下,我不得不说:“有什么好看的。反正我又考不上。歆蕙要去你去吧,我想回房间看漫画。”刘晨阳显然没有想到我会这么说,他的脸微微涨红,有点着急地说:“若水,你的成绩努力一下还是有希望的。”什么叫“关心则乱”?就是他这个时候的表现。他一心辅导我学习,逐渐忘记了第一次见我,我那个时候的境况。我内心自卑,不愿意告诉他与后母的矛盾,所以,刘晨阳凭他的认知,是想不到赵玉兰对我的狠劲。为了防止他说出更多的话,我连忙接茬:“好了好了,去吧去吧。走了!”

    赵玉兰微微一笑,那微笑外人看起来慈爱无比,我看的却是惊心动魄。

    公车上,歆蕙找了个位子坐在前面,我们俩没有位置挤在人群里,刘晨阳轻轻地在我耳边说:“我觉得你后母其实对你还好的,之前你们一定有误会。”我本来愉悦的心情,一下子沉到了谷底,冷冷地扫了他一眼,轻声说:“你永远不会懂。”可能我的语气太过凌冽,我们之间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幸好,洛大医学院到了。刘晨阳拉起我的手走下了车,随即不动声色地放开了。这短暂的亲昵,一下子扫去了刚才的不快,我心底荡漾开微微的涟漪,嘴角也有了一丝笑意。

    我曾经无数次幻想的地方,刘晨阳口中描述的学府,就这么呈现在我眼前,我极力压制着我的激动,不能在歆蕙面前表现得太过明显。刘晨阳带着我们去看演出,听讲座,看篮球赛,还带我们去看可怕的标本室,引得一向大胆的沈歆蕙落荒而逃。留下我们两个,捧腹大笑起来。笑够了,刘晨阳突然严肃了很多,他问:“你怕吗?”我笑着摇摇头,说:“还是活人更使人害怕。”

    他突然抱住了我。

    这是我们第一次拥抱,我闻到了他头发里的柠檬味洗发水的味道,他的心跳很有力,也很快,他呼出来的气很急也很烫。我还听到他的声音从胸腔里传出:“有我在不要怕。”

    我先是完全怔住了,接下,浑身紧张,手心开始冒汗。我满脑子突然出现了另外一个人,那个人使劲抱住我.......我想挣脱,我想大喊,可是我什么都做不到,我的呼吸逐渐短促起来。我对自己说,这是刘晨阳,你喜欢的刘晨阳,很好的刘晨阳。但是我做不到,我用力推开了他,跑了出去。

    我没有想到,我怎么会这样!那个时候的自己,真的只能用无助来形容。内心如此的无助和困惑,却必须表面装成若无其事。刘晨阳出来的时候,满脸担忧地看着我,我只能躲避他的目光对歆蕙说:“我也吓死了。”我之后在大学自己修了心理学,终于慢慢明白了自己当时的反映,创伤后的应急反映,但是,遗憾的是了解并不代表我能自救。我只能通过学习,不让自己对自己都感觉到害怕,不让自己都遗弃自己。这样起码比我那可怜的妈妈强。

    刘晨阳对我最明显的告白,就在我的仓皇逃脱下结束了。

    毕竟只是一个小插曲,我们仨继续在校园里闲逛,刘晨阳带我们在校门口吃了东西,我们趁着天没黑,坐公车回家。路上,歆蕙接到了赵玉兰的电话,她邀请刘晨阳晚上在沈宅吃饭。刘晨阳看了我一眼,欣然答应了。

    那个时候我明明心里是能预见危险的,但是,想跟刘晨阳能多在一起的渴望还是超过了一切。我们回到沈宅不一会儿就开饭了。

    我和刘晨阳坐在一侧,歆慧和歆艾坐在另外一侧。因为沈从军不在,赵玉兰便坐在上座,她没有马上说开席,看了看门口禁闭的门。

    “姑姑,我回来了!”

    我不死心般地看下门口,确定真的是那个人的身影后,低下了头,很想离开。赵玉兰对刘晨阳和赵宗辉各自做了介绍,大家开饭了。

    我听见歆慧说:“哥,你不是在外国读大学吗?怎么突然就回来了。”

    “这不过年了吗?我好几年没回来,很想你们啊!”赵宗辉看着我。

    歆慧笑起来,也看了我一眼:“我看你是想若水了。谁不知道你当时死活不肯去美国读书,就是因为若水。”

    我刚想反驳,赵玉兰突然说:“这么多好吃的也塞不住你的嘴。”她好像家丑被发现一样不好意思地看了看刘晨阳。我脑子跟浆糊一样,怕越描越黑,就不再多说。我知道赵宗辉的为人,如果我解释反驳,只会让他更加来劲,到时候说出什么话来,就更加难以想象。我的难堪,刘晨阳的疑惑,让我们都沉默了。

    赵宗辉看了一下我们,嘴角有嘲讽的神色,只听见他说:“若水,中国高考太残酷了,我给你美国大学安排好,这次回来带你过去。”

    我头都不抬,用全部人都听得明白的音量分明地回答:“我不去!”

    刘晨阳哪里懂这里坐的人心叵测,他说:“若水的成绩再努力一下,重点线有希望的。”

    “哦?可是她每次拿回来的成绩都不好啊,小刘老师,不瞒你说,我们差点换老师了。”赵玉兰的话让我分外紧张。

    刘晨阳突然明白过来,忙说:“她,她考试临场发挥不好,我是说她还有机会努力。”

    “哦,其实去美国也挺好的,有宗辉照顾。若水啊,等你爸爸这次出差回来,我帮你说说。你从小跟宗辉合得来,我也放心。”她看下我的眼神就像看一只不知好歹的小动物一般,尽在掌握。

    面对赵玉兰,我总是在害怕的同时,敢上前挠一下她。“阿姨,您对我这么好,事事为我安排,我舍不得离开您和我爸爸啊。”

    “你就舍得我啊。”赵宗辉坐在我的旁边靠了过来,动作很是亲密。我马上放下筷子往另外一边挪了挪,沉沉地吼了声:“别胡说八道。”我发现刘晨阳沉默地低头吃饭,我很想对他说点什么,却无从说起。

    一吃完饭,刘晨阳就起身走了,我在众目睽睽之下,依然去送他。相比赵宗辉对我的眼神警告,我更担忧刘晨阳的误会。

    我们沉默了一段路,我终于忍不住说:“我表哥爱开玩笑。”刘晨阳嗯了一下,说:“他不是你亲表哥。”我嗯了一下,鼓起勇气说:“不是你想的那样!”

    刘晨阳停了下来,认真地看着我,说:“若水,好好学习,我在洛大医学院等你!”我点点头,他神色舒展了,往前一步想抱一下我,我却急着往后退了。

    他的脸色突然耷拉了下来,被拒绝的落寞,让我心发酸,可我不知道怎么跟他亲密一点,只能静静地看着他。我真想他问我:“若水,你喜欢我吗?”我就可以告诉他,我其实很喜欢他,可是我不够好,我多么怕他了解了真相,不再喜欢我。我就是那一盆水,看起来清澈,其实有一滴墨水曾经滴了下去,化散开去。

    刘晨阳的背影是留给我的最后记忆,我看着他慢慢地走着,消失在锦云路的尽头。

    回到沈宅,赵宗辉已经不在了,我舒了一口气,回到了房间。可是,大概10点,他敲我的门。我听他醉醺醺地说:“若水,你出来,我们谈一下。”我一开始不敢出门,但是他一直敲门,嘴里说着很多污秽不堪的话。我一生气就开门了,我是多么愚蠢,我总觉得自己已经长大,不是初中那个时候任由他欺负的时候。我还想跟他好好谈一谈,不要再纠缠我。再后来,我学心理学后,我曾经把此当成案例咨询一位老师:我为什么会开门?他说,可能因为熟人放松警惕,或者因为被害者对施虐者有习惯性的遵从。

    是的,我总是不愿把人性想到最恶,那晚的赵宗辉喝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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