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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欲焚伤心牡丹赋

    此时天才蒙蒙亮,军中将士都还在兵场上早练,唐襄这个时候来,想必是赶了一夜的路。那蚀月弟子也不敢对二阁主不敬,只是盯着这张许久未见的脸愣了片刻,随后说,副阁主在兵场的瞭台上。

    唐襄上马,继续朝着营内深入,来往的守备都不知她是何方人氏,顿时呼喊起来,唐襄还未跨入兵场,身后已经跟了十数人。宝霜久经沙场,从不自己乱了阵脚,载着唐襄一路冲进人山人海的兵场之中,从人潮里扫出一条通路。

    黄楼坐在台上,眼见阵营乱了,底下弟子们吵吵嚷嚷,一匹老马驮着一名身形娇小的女子闯进场子来。她还以为自己看错了,直到底下有人大喊起来:

    “唐阁主!”

    黄楼旋即站起,扶着栏杆看唐襄片身下马,抬起头就对着台上喊了一声:“黄楼你下来!”

    她迟疑片刻,转身慢慢地绕着阶梯走下瞭台,一边走,一边高声问唐襄:“阁主来此有何贵干呢?”

    唐襄仿佛已经忍耐不住,但又吐不出话来,跨了几大步,要早些看到她的脸出现在自己眼前。才移动几分,身后立即有新弟子将她扣住,另有人举起弓箭,对准了她的太阳穴。

    蚀月教的老人自然知道唐襄的地位比黄楼要高,但他们此时已经铁下心跟了黄楼,若要趁此机会杀了唐阁主也是黄楼一声令下的工夫;看到新弟子先动了手,反而有邀功不成的急躁。见唐襄被人扣住,副阁主也不动声色,那就意味着诛杀二阁主并非绝无可能。

    黄楼披一件灰鼠皮氅子,金发梳成双刀,一对红唇欲滴。她呵着雾踏着雪走下高台,一步一步地靠近唐襄,一双眸子剔透得像冰冻的葡萄的肉——不知是不是错觉,两年未见,总觉得她眸子里的蓝光褪了,变做一种十分凄凉的水色,好像这湾湖水也是会结冰的。

    黄楼又一次见到唐襄,惊觉短短两年她消瘦这么多。黄楼知道她有个乳名唤做甜儿,若是二十三岁时她还配得上这个乳名,二十五岁的唐襄已经完全沏去了面相上的甜美,再也不会有谁称呼她“唐阁主”时感觉到一丝丝不相称的好笑。黄楼因比她高大很多,时常忘了面前这个女人比她更加成熟坚忍,也忘了她是蚀月教的阁主。

    时隔两年她们又相见,彼此模样都已经变了许多。

    黄楼从鼻中长长地喷出一口气来,在水汽中眯缝了眼。唐襄似乎十分失望地看着她,想要说什么却不能开口;两人就这样无尽地对峙着,唐襄终于慢慢地挤出三个字来:“你不该……”

    我不该顺了节度使吗?黄楼刚想要说出口,惊觉唐襄那脸上竟然落下两条眼泪。

    这个女子什么时候流过泪?

    黄楼那句本已送到喉咙的反问便咽了回去,反而有些惊慌失措地看着她。千算万算,她没料到唐襄也会对她流眼泪。她在心思上还是那样愚钝惫懒,虽然从那眼泪里读懂些许言语,却还是觉得十分混沌,她这样的人,须得听到唐襄一字一句、红口白牙地喊出话来,她才能领悟那模糊的道理。或许她早就懂了那道理,但说不出来,也辨不清楚,只要没有人用石头敲醒她,她就会一直在这似懂非懂里徘徊下去。

    但这样最伤先生的神,因为许多话若是非要对徒弟那样清清楚楚地说出来,就会损害情分了。唐襄就是她的女先生,是她带自己进了门!

    她过去一直用那无言的方式在教黄楼,只是黄楼太不用心,领悟不了她想传达的意思,非要她把道理摔到脸上,才在恨恨中明白。其实何苦逼唐襄到此地步,她就是从未把唐襄当成过自己的先生,从来没有把这位二阁主当成前辈!她当年若是能有今天一半的肯屈伸,就不必与唐襄这位师傅弄成这样。她到这时才惊觉自己的见识原来只与最低下的弟子一般,过于唯强是尊,不把唐襄放在眼里,这与村头拼蛮力的武夫有什么区别!

    到这一刻,黄楼才猛然醒悟面前的人于她是什么意义,是这两行眼泪忽然让她害怕了,就好比小时随母亲学舞,最怕的也是看到母亲流泪,怕母亲觉得她是个庸才。

    因为害怕,所以她此时反而说不出话来。唐襄垂下头去,似是不想让谁看见她落泪,一边颤抖着长叹一口气。

    黄楼,十七岁时你在扬州,亲口说过自己是来去自由一小鸟,你还记不记得?我早说过按我的年纪,算是你的姐姐,从来不想害你,为你做下的安排都是最好的,如果你不爱这安排,可以潇洒离去,但我不想见你落在别人的网里!若是你执意留在江湖险恶中,按我说的去做,你不必受一点风吹雨打,薇主说会把你当人看,我可是把你当成真的天国牡丹去栽培的。我必不会令你受一点摧残,你为什么不信我呢?你为什么非要这样不合时宜,岂不知会将尊严连命一起丢掉?

    你现在去照一照镜子,看还认不认得自己,为什么要这样折损自己?我一点也不想见你这副模样,我一点也不想见你凋败!

    唐襄呜呜咽咽地说了许多,声音渐渐衰弱下去,最终低着头停在了那里,黄楼惊慌地扶起她时,她面朝的那片雪地上已经落下一串鲜血,这鲜血还在不停地从她喉咙深处溢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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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阁主怎能为副阁主伤心至此,以至呕血,难道这二人心中对彼此没有芥蒂吗?谁都以为她来是为了痛斥黄楼出卖蚀月教,将弟子的性命轻易卖给官府,但没想到是这样的结局。或许这女子坐镇的教派里他们看不懂的东西还有很多,这些东西连言语也难以传达,像唐阁主那样聪慧若流的人,为了诉说心声,竟只能呕出血来。

    她恐怕连夜长途颠簸,伤了身体,悲痛之下血涌目眩,不得不立即送进营帐里静养。军中各人也会看黄楼的眼色,对唐襄自然照顾备至。她过了半日悠悠醒来,与黄楼又单独谈了许久,在营中住了三日,第四日凌晨不辞而别。

    黄楼的反应始终平静,不论得知李深薇已经两年不曾就教主座,还是听到这两年来为了她还是秦棠姬做教主闹得不可开交,她面上都不甚波澜。末了,她只是问了问秦棠姬找到没有,看见唐襄摇了摇头,瞳中略动,仅此而已。唐襄和朱玉藻共事情深,不愿再为教主储之事争执,已经很久没有谈起这个话题,都指望上官武能出来抉择。这两年来,她一人撑持霜棠阁,上官武独自管理北方阁,频繁有交信,但仅止于公务事。四季交汇时她都派人去北方看一看他,回报次次都是身体康健。唐襄把这些也都告诉黄楼,黄楼才略略埋下头去表示感恩。

    她似乎有召上官武回来的意思,但没有想好让谁接管北方阁。他自己也没有说过想要回来,好像在那边有什么牵肠挂肚的事情。黄楼问她究竟是什么牵肠挂肚的事情,唐襄只说大概是一个孩子,过了年节应该九岁了。派人去北方阁探听过,那孩子是北方阁的命根,兴衰全看她。不知道名字也没见到长相,据说是天降圣女。

    你还记得么,薇主说等上官武二十岁,就要来接管霜棠阁的一万人,如果我不卸他的北方阁大阁主之职,等到那时他手下就会有七万人之众,你弟弟就是蚀月教权势最大的人。我不想让蚀月教变成一人独大的样子。即便现在,阁中有什么大事也是阁主们聚在一起商讨,我的手下有三万人,朱阁主两万人,三阁主一万余人,到底不算太过倾斜;但若是谁手下有七万人,势头就会一去不回了。我必得削除他的力量,万望你能明白我的意思。

    唐阁主对小武防范太甚了,他处事虽然油滑一些,其实极其善良,不会仗着手里有几个人,就对蚀月教行不利之事。

    唐襄就笑了。

    我岂是防着他,我是防着底下的人昏了头,在他手下张扬起来。这群人心里都有秤尺,时时打量自己上司的权势。跟了强势的上司,自己也狐假虎威,乃至丧失道义规则,逐渐觉得跟在强者的后头做小,风头能超过其余的阁主去,这便会惹出大乱来了。到时我们手下的人也会一一想着跟到上官武的身后,这势头你看还怎么矫正得过来?

    这些东西黄楼都从未想到过,她向来只觉得手下的人越多越好。若是按照唐襄的说法,她就是那种不识大体的底下人。但她却又隐隐觉得不对,只是以她的口才一时实在说不出这不对之处在哪里。

    到了第三夜三更时,她总算是想明白为何不对,清晨去找唐襄的时候,她已经解马离去了。黄楼听到守夜的将士说唐襄走了,只是怅然若失地在雪地里站了片刻。她有多想告诉唐襄她错在哪里,就好像学生难得发现先生也有谬误。但既然此时无处可说,将来也不会特意去说,她已经知道自己和唐襄不是一路人了。

    唐襄的一番话说的都是为臣之道,假如她一开始就不想做臣子呢?越强越好的总是君王,只有臣下才有分权限礼之说。她还是不想听唐襄这一套,以前是看不惯唐襄本人,现在明白应当对事不对人,唐襄说的句句在理,只是她们天生就不能走同一条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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