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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金风玉露落九天

    三月春暖,运河的水却还冰凉,将秦棠姬的一身热汗都冲散了。她紧紧握住从陌生少年手里抢来的长剑,在水中晃了晃脑袋,好将摔入水中时那强烈的晕眩甩脱。如果上面的人发现她跳河,他们很快就会沿着运河堤岸开始撒网捕鱼般搜寻她的身影。对方用的是箭,即便不跳进水里,也能伤到她;虽说有身上神蛊相助,一点伤不能损害她什么,但她怎么容许别人侵犯自己的安全?不允许,绝对不许。

    好在她有足够的信心甩掉他们。

    她从小在东南的海域长大,潜浮水泳对她来说就像鱼生来就有鱼鳍一样;她的父亲是长安人,母亲也是内陆血统,只有她生就了一副在水中来去自如的身体。哪里有江河湖海,哪里就是她的逃生之道。刚才追上来的这一批箭士,应该也是某位有权势的观音奴的手下,可惜他们对她生性善水这件事还一无所知,否则他们就不该再花力气追上来,追上来也是白费力气。

    秦棠姬攀着桥基浮出水面吸了一口气,立即钻回湍急河水中。几场春雨,再加上冰雪消融,此时河水满溢,水流凶险。她顺着河流向下游潜了片刻,眼睛透过水面不时地向堤岸上瞟去,果然,那批骑马的箭士已经渐次追到岸上来,马蹄夺夺透过嘈杂的水声传到她灵敏的耳中,她甚至能听清他们离她还有多少距离。

    这是扬州的运河,四时舶船不息,如果她想甩掉他们,只需要使个障眼法,随便登上哪条货船就能溜之大吉;而她的眼前马上就要经过一条足够遮住她身影的大船。

    追兵已经到了自己的附近,她沉住气,把长剑用力插进石缝中,将身体紧紧固定在河堤的水下。

    正是那时候,她发现自己的身后似乎也有人追了过来!

    她没想到那群追兵竟会跳进水里,如果他们之中也有水性和她一样好的,再加上一把弓箭,她就插翅难飞了。

    秦棠姬惊慌中回头看了一眼,追来的不是别人,是长剑的主人,那个在台上表演的白衣少年。他身体在浪中半浮半沉,像是花了很大力气朝她这边游来。

    她心里暗呼不妙,不管这小子是敌是友,他这样蹩脚的泳姿,等于把整个后背都露在那群箭士的视线里;她怕的不是那群人放箭射他,怕的是这少年若真是莫名其妙向自己游来的,那么她的位置也早就暴露了!

    这少年心里打的是什么主意?!她明明不认识这人,只不过是抢了他的剑!

    如果他是来追剑的,还给他也无妨。秦棠姬这样想着,待那位少年身体快要扑到她这边时,猛地上浮,口鼻稍稍露出水面呼吸一回,立即躲回水里,将长剑留在原地,一个深栽马上又潜入更深的水中。

    那少年游得头晕目眩,全没发觉棠姬已经潜到深水去了,狂流中控制不住身体,整个人撞到那柄竖插在堤石的长剑剑刃上,那竟是一柄打造得相当认真的真铁宝剑,当即就将那少年身上白衫切开一道长口,连鲜血都丝丝缕缕地飘了出来。

    果不其然,水下动静一大,水上密雨一般的羽箭就簌簌射来。那少年也发觉自己扑了空还受了伤,此时又遭到这等密集的袭击,也知道自己是被秦棠姬的追兵盯上了。他倒也是个遇事冷静的,当即将插在石缝中的长剑拔出来,顺流漂了一段,浮到水面来呼吸。

    他一露面,岸上的追兵当即明白追错了人,马上将注意力从他身上挪开,又开始搜寻秦棠姬的身影。

    他浮上水面,面色苍白得像纸。连气息都还没有调稳,身下一只手立即把他急速向水底拖去——是秦棠姬!

    他尚未明白发生了什么,只觉得那少女将他拉到深水中、用身体紧紧覆盖住他。少女的双臂纤长又温暖,仿佛一团霞云般柔软。他甚至还心想,若这不是位美人、只是个水鬼,他也情愿就这样被拖到万劫不复的水狱里去。

    这一头怀春玉郎还没从温柔乡里醒来,秦棠姬已经又一推将他用力推出了水面,使他不想醒也不得不醒。扑腾两下,他发觉自己落到了平地,睁开眼睛时,才知道秦棠姬将他摔到了一艘画船的舢板上。

    才要感谢洛神救命之恩,七八支利箭已经破空而来,他连躲都来不及!

    幸好画船离岸已经颇远,能穿过遥遥几十丈到他身边的羽箭,只有一二。他低头看看,惊觉自己身上穿着秦棠姬的海棠红衣裳——刚才在水下那少女哪里是救他脱险,乃是将自己的外衣和他交换,偷天换日暗度陈仓,把他当作靶子,自己大概早就逃之夭夭了!

    他再一看,自己的长剑到底还是被她顺走了。他越发觉得这女儿有点意思,当下顺势用红袖遮面,不让敌方发觉本尊已经逃走的事实,连滚带爬地躲到画舫厢房后,也不管惊起一船妇人惊叫,径直钻进珠帘内,嘻嘻哈哈地笑道:“姐姐裙底借我藏藏。”

    画舫内的女子见这闯入者不但横冲直撞,而且是个女装的男子,更是吓得纷纷逃到窗边,向着岸上大喊起来。他当即将那女子搂过来,轻声道:“莫喊莫喊!我不过是躲躲,靠了岸我就走。姐姐别招惹了莽汉来追,到时我与姐姐都活不成了!”

    那妇人哪里肯听,仍然放声大叫,这船里其余的都是侍儿和年幼的家奴,见了这等场面,哪里敢动一下。他还在拿这受惊的妇人无法,船厢的另一侧木门忽然被一道剑风猛地劈开,满船的人朝声音来处看去,只见一名长发尽湿的少女单手握着长剑,出现在那扇门的背后。

    她身上已经披上侍女的青衣,而那名被迫与她交换衣衫的侍女则躲在角落里瑟瑟发抖。她将剑尖对准上官武拉扯住的妇人,沉声道:“脱。”

    若说刚才还是痴汉胡闯、还好向外呼救的话,这一下众人是真的不敢动弹。那妇人吓得浑身发软,好久弄不清秦棠姬到底说了个什么字。秦棠姬便轻轻挥了挥剑,对着上官武说道:“你想活么,想活就快和她换衣裳。”

    上官武听了她说话,忽然嘿嘿一笑道:“原来这位妹妹也是长安的!”

    秦棠姬大怒道:“别这样亲切,我本不稀得救你!”

    上官武面上笑意不减,应了声“是、是”,当下换了那妇人一身干净女装,衬着他这张如花似玉的脸庞,倒非常动人。船中的人对这一幕虽然完全摸不到头脑,却也一时被这样惊艳绝伦的化装吸住了眼睛。

    此时画舫已经缓缓靠岸,秦棠姬将自己头发稍稍簪住,拉过上官武手臂,在人头里点了四五侍儿,道:“跟我上岸。剩下的人想活就不要出舱。”一边令换了装的上官武走在前面,第一个钻出舱去。

    一出舱,就看见那群追兵仍在,远远聚在岸上,箭已搭弓,只等着她从船中上岸。上官武是个机灵的,一出船,就捏着嗓子喊起救命,一边装着惊恐万状的模样,提起裙子向岸上快步逃去。他这模样,倒好像强盗还在船里,自己才是那落荒而逃的贵妇人。秦棠姬也牢牢跟着,学他一边奔命、一边回头朝着客舱看。

    果然,他们这一行人才逃开片刻,追兵立即策马向泊船逼近,好几人下马就往船上跳去。秦棠姬对身后跟着的侍从低喊一声“别跟了”,就将众人甩开,径直弯进小巷中,脱离了人群。

    她方要松口气,后面一只手拉住她:“妹妹,你不能这样放我一个人啊!”

    她回头一看,还是那少年,气急败坏道:“你是什么人,怎么这样难缠,我已经用不到你,你自己走远些!”

    上官武指了指身上这贵妇人的装扮:“拜你所赐,我现在已是有身份的夫人,走在街上,身旁却没有侍儿,可是要被人指指点点的。”

    她气得笑出声来:“胡蛮子,脱了这身赤膊上街,便没人笑你是无德妇人了。”说着便甩开他向前快步走去。

    上官武仍然不依不饶,对着她耳边嘻嘻哈哈地说道:“妹妹真是个妙人,我听你口音像与我是同乡,但又学南方人说话,这一口官话倒是带着薰风的。”

    秦棠姬生在花殿,会话是向父亲学的,故而平日说官话;但花殿的弟子来自五湖四海,她不定也向谁学过几句野话,所以语言有些颠倒混乱。她这口半真半假的长安话平常只是被人嘲笑,这痴人却是个口吐莲花的,将这说得像织绣一般好听。秦棠姬心里虽然受用,但也装作听不见他胡言乱语,仍旧疾步前行,一副要将他甩开的模样。

    他就紧紧跟着,一边喋喋不休地找她搭话:“妹妹一人在外岂不害怕,你看,我既肯将舞剑借你,以后若是妹妹有难,只要你不嫌弃,我也一定拼命来救你的。怎样,说了这许多,还不知妹妹的名字!我姓上官,单字名武……”

    秦棠姬倏然停了步,转过身来高声道:“上官夫人,我的功夫总在你之上,若不是今天你追到我身后来,我早就脱身,也不必与那群蠢人纠缠那么久!不想摆脱一群又来一尊,夫人请早早回,棠姬独善其身便是了。”

    上官武微微一笑道:“棠姬这样说我,我也不服,功夫谁高谁低不如比试一下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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