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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广陵烟花逢旧人

    扬州三月早有人盛赞在前,安史之乱后更有人爱其无争。大历九年,洛阳向东百里还荒无人烟,长安君臣还在为吐蕃侵略中原泪洒朝堂,扬州仍是轻歌曼舞,灯火夤夜不熄;烟柳垂堤、芙蓉笑人,不知兵为何物。

    有人说蚀月教的教主李深薇正是看中此间民庶繁盛,而北方已经太过萧条、战事与民争互相纠缠难以梳理,故而弃了长安的残局,在江南道湖州深山脚下重起炉灶。十年有余,此时蚀月教已有五万教徒,在江南已经是人人叫得出名的教派,李深薇的芳名早已不囿于一座长安城内。廿岁而六,和前代武残月一样未嫁,虽然还坐在教主椅上,杂务已经不太经手。

    李深薇可以云淡风轻是自然的,蚀月教立派至今积蓄无数,不说真金白银,只是名下的良田就有千百顷。前朝课税如此苛重时,蚀月教就算是偷漏,也是某位阁主愤而拒交,便是官府也不能拿李深薇怎么样,竟然要自掏腰包替蚀月教交税。用李深薇的话说是“我替阁下养民,阁下付我辛苦钱罢了”。

    因为李氏在江南这样呼风唤雨,竟能使官府低头,当然就有人想与之结秦晋之好;虽然廿六岁已经不算年轻,但又有谁嫌过皇帝年老,这时候男人就好比姬妾,只怕自己高攀不上,绝没有对李教主挑三拣四的道理。可纵是如此,哪有男人不爱对女人评头论足,实在见过李深薇的并无千人,谈论过她相貌的倒是上万万,其中的可笑令人齿寒。

    对李深薇的品评,无非归成两条,先是“高贵俏丽、浓发如云,红妆赛过夕霞去”,再是“出身妓家、品性暴烈,闺中怕是母老虎”,每说完第二条,就惹得哄堂大笑。随后就有人不乏神秘地说起这女子“脑筋有些病,长年沉闷郁郁寡欢,发起病来会杀人取乐,一年就能杀七百多个,合着每夜要杀两个”,座中便嘶嘶嘻嘻地交头接耳起来;再紧接着就有人高声道:“这与你老婆又有什么区别,你今日喝了酒回家,你老婆也要杀两个才爽快!那还不如娶李深薇,娶了李深薇,你家便不用交税!”引得大笑如潮,直震动阑干,喧闹传到街面上去。

    这高谈阔论还未停息,正聊到世上女子的秀发分为数等,李深薇的实属极品;这讲演的男子讲到眉飞色舞之处,圆桌传来“哒哒”两声,众人转睛看时,不知何时站了一名头戴幂离的女子,伸出手指敲了敲桌面。幂离是太宗那时的装饰,早已过气了,又加上她身披一面乌黑披风,突然站在一群男人中间,仿佛古人从地下冒出来、杵在这里一般。

    众人一时不知作何反应,那女子将幂离的面纱一手撩起,露出一张面貌良善的脸来,微微笑道:“众卿为何失语啊?方才不是谈得十分畅快么?”

    刚才那位秀发高鉴顿了一顿,张了张嘴才要小心翼翼地继续,同僚连连对他挤眉弄眼,拎起自己的左耳指了指耳后。当下桌上都明白了意思,左耳耳后还能有什么,只能是蚀月教的月痕了。动作快的立刻脚底抹油钻桌溜走,剩下的见这女子倒不打算教训人,也纷纷落荒而逃,留下那位秀发高鉴逃得最晚,只能被店家拦下付账。

    这古风怪女一面将幂离和披风除下,露出一袭青麻素衫来,一面半探着身子点看刚才这帮男子桌上的残羹,醉虾切鲙、酱熊白、熏烤全鹅,半头炙羔羊,兼一盘煮鹿肉;葱姜茱萸合豆豉分盛三彩小碟,吃得油溅满桌;三壶绿蚁,一坛雪花米饭。她看了一会,叹息摇头。

    酒楼的掌柜收了钱招呼人上前收拾残局,一边向着这女子迎上来,满面春风:“甜儿,怎么叹气,这样的好菜都入不了你的眼,你莫不是要吸风饮露?”

    她笑道:“我笑男人都是这样吃出一身臭气,连说的话都带膻味呢,小舅生意不被我扰了就好。朱大阁主来未,我约他在此会面了。”

    对方摆了摆手:“未曾。贤侄不如落座,舅舅替你准备一些洛阳母家的吃食。”

    她母亲家中曾是洛阳最大的制糖作坊,过去立都洛阳时曾是皇供。她虽然早已忘却母亲给她做的许多糕点滋味,但母亲留给她一个乳名叫做甜儿,这回甘终一世将不能忘。小舅不能继承家业,安禄山攻洛阳前他便逃到南方,而家中遭难、家业毁于一旦,反而靠他将洛阳母家的手艺拯救下来。

    按他的话,饴糖本是孺子本初之乐,家国两失之际能得一口甜物,可令寒彻心扉者稍忘蚀骨之痛,与饮酒无异。但若是问起为何偏安于广陵,在温柔乡中沉溺甘甜之物,就看做是他饮酒避世、不肯也不敢想起家国之痛好了。有男儿愿意上沙场就有男儿愿意喝甜酒,有战死就有醉死,一国之君不能左右匹夫之死。

    唐襄便登楼靠窗坐下了。此时正是春光大好的时节,街上人头攒动,桥头围着许多少男妇女,似是在争看武术。在桥头表演的是一男一女,年纪都很轻,隔得太远看不清面貌。女儿将长发高盘,穿大红衣裳;男儿束一段发髻戴簪,雪白的衫子,两人各执一柄长剑。

    两人身手都十分了得,放在蚀月教内可算中上的弟子;但这表演又不比真打实斗,乃是做给人看的,因此两人的来招拆招都做得轻飘飘的,仿佛在空中起舞一般。唐襄并非武学大宗,她功夫非常有限,但十年来看着自己阁内上千弟子操演,对练家子的功底天赋几何算是练就了火眼金睛。她只消看这样一刻,就知道底下这两个年轻人只要稍加指点,就是武林上说得上名的大家。

    她是个惜才之人,在楼上目不转睛地看着这对年轻男女推掌抵剑地演了一阵,小舅为她端来一碟玫瑰细糖、一盏水晶柿饼,又备下一壶新茶。她才吃了一口,就急匆匆提裙起身,向着楼外那观武的人群挤了过去。

    倒不是真被表演勾了魂儿,而是在人群中见了熟人。只见一名身材高大的男子背手站在外圈,津津有味地看着,不时还和其余观众一道举起手来喝采鼓掌。唐襄走上前去,轻轻搭了搭那人的臂膀:“朱大阁主,在这里看热闹,把甜儿忘了。”

    朱玉藻呵呵一笑,说道:“唐阁主看看他们演的是什么?”说着作势要将唐襄抱起来举过头去看,惹得她面上一红,推开他道:“大阁主莫要轻佻,我也快二十岁了。”

    对方捻了捻山羊胡哈哈大笑,仍叫她仔细倾听。

    唐襄这才抬头去看,看见那女子的发髻竟然是黑布包缠的,用数枚铁簪插住,她本人竟是一副胡人面孔,宽目长眉、颌骨如削,一对鲜红欲滴的薄唇。几绺真发从那缠头布下面散出来,如软金一般。这女子不全然是波斯大食人的长相,或许与回鹘或九姓胡人混过血,使得面貌比这两者都柔和许多,胡人中也是十分罕见的美女。

    唐襄才有半句“不知为何,与薇主有半分相似”,就听见那夷女婉转唱道:

    “章台竟筑,看晴丽春光,半顷海棠。云鬓香衣凭玉阑,顾盼几多失惘。朱衡玉彀,情锁纱笼,醉洗半面妆。红树翠翠,一枝露重漏长。

    歌噎平雁落沙,孤影成画,笑步摇参差。枕剑独眠风月里,梦乡不是梦乡。兼扫残英,半押杜康,何处不娇郎。看我痴狂,量卿不遑多让。”

    扬州虽然烟花遍地,从街头卖武的夷女口里听见宫调念奴娇却是件稀奇事,而且这女儿一副胡相,腔调倒是正统的长安口音,但这些都不是最叫唐襄惊奇的——最叫她惊奇的是这女子口中唱的不是别人,就是深薇教主,讲的正是薇主与鱼劫风的往事;再看看这两人的扮相就更无疑,这少年演的就是鱼劫风。她不知这事竟然传得这样远,想凑上去看看仔细是什么人将薇主的私事搬到街上来演,但近了些也未见这二人耳后有月痕。

    她惊疑回头去看朱玉藻,他仍旧背着手兴致盎然地听着。她低声问:“你认得这两人?”

    朱玉藻摇摇头,反问道:“这唱得不好么?我看开元时永新娘子唱歌也不过如此。唐阁主平日公务缠身也罢了,人到了扬州都不听歌。”他顿了顿,指着那位白衫少年道:“这位扮鱼宫主的才是一绝呢。”

    唐襄再定睛看,台上二人抵剑挪步位置转圜,轮到那少年面朝观众。朱玉藻说的果然不错,那少年侧过脸来,是汉人模样,姿容极为流丽,要说这是鱼劫风,鱼劫风倒被他比下去;这少年大约十五六岁,面如白玉,一对富贵凤眼,颜色秾丽合度,比起年少时的鱼宫主是少了些真正的少年气概,有些妖艳惑人的风情,看上一刻就使人犯醉。

    难怪这武艺引来如此多的少妇若女观看,朱玉藻低头看看唐襄也出了窍,轻轻拍了拍她,道:“怎样,倒可以请回去让薇主听一听这对玉人唱歌。听他二人说,诗从摩诘先生,武从前朝将军,可不是凡类。”

    唐襄嗔道,薇主和鱼宫主的困局你莫不是不知道,这戏演到霜棠阁去也太难堪了。

    朱玉藻笑了,唐阁主,可这霜棠阁现在是你做主啊,这样的仙子下凡,你也肯放过?

    大阁主总当我还是小孩子,任意戏弄。纵是我贪恋男色,这一对难道不是既成的眷侣,可以拿我的手拆散?

    贺喜恭喜,这少年是女子的兄弟,不是一对鸳鸯。唐阁主动了春心,迎回家去不过一句话的工夫,老夫已盼着抱上小小甜儿。

    这话一落,唐襄一拳已经打在朱阁主腰上,惹得后者哈哈大笑。唐襄叫道,那小竖这样的富贵官相,何时与我们这等邪教狼狗混到一起去,大阁主都听了他师从王右丞,不定是哪家的贵公子,装作破落户儿蒙骗良家的!

    这头还在吵闹,忽来一阵狂风破空,人群头上踏过一个红影,直飞艺台而去。那红影大喊“闪开”,一头踢倒好几个围观者。众人初时还以为这是为表演设计的,还有一两个鼓起掌来,直到那红影落在台上,是名还未及笄的女子,伸手就夺过少年手上长剑,喊道:“借我用用!”才知道这红衣少女竟然像是真的被后头什么人追杀,这是借人潮做肉盾,她自己面无人色,汗水已经透湿红衫。

    唐襄的目光定住了——那少女的额头长着一枚红痕,这是——

    这是秦棠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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