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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 无所祷也

    有时候人要思考一些无用的问题,才会从障见中跳脱出来,看见这世界原本的模样和真相。

    朝阳殿虽然名为朝阳,其实是一座西向的建筑。

    老皇帝逐渐年迈之后,夜卧晚起,十分厌恶上午的日光,因为朝阳会让他睡不着觉,所以就搬到了这座西向的小宫殿中。大司命和祭权奏称:历来皇帝居所,皆称朝阳殿,取帝国欣欣向荣之意。陛下虽属意此殿,却不可乱了规矩。于是,将这座西向的宫殿,改名朝阳殿,原朝阳殿,改为乾元殿。

    殿内帷幕重重,是老皇帝为了不让阳光影响他睡觉而设置的。黑色的绒布就像是能吞噬光明的黑洞,让殿中的烛火,显得格外黯淡。

    老皇帝斜倚在床榻上——一张很老的卧榻,描金的花纹已经脱落的七七八八,露出原本的红色木质,显得古朴老旧。老皇帝用锦被的一角遮住肚子,似乎已经不耐北方的深夜的寒凉。床头,竖着一根泛着绿光的铜棍,一端削成三棱形,甚是锋利,是老皇帝早年征战沙场时的兵器。

    老皇帝从不召宫人侍寝,门外也无侍卫。谁都知道,他曾经是帝国第一高手——也许现在也是,所以他不需要侍卫也不需要宫人,他什么事情都喜欢亲力亲为。只是,他已经五十年没动过手,所以,现在人们以为的帝国第一高手,是大元帅应笑我。

    老皇帝花白的头发和胡须,满面红光,丝毫看不出已经是年逾古稀的老人。他就那样静静的躺着,像是睡着了的样子。忽然,他的眼皮动了动。殿里昏暗的烛光,也随着爆闪数下。老皇帝打了个哈欠,淡淡的问道:“查的如何了?”

    帷幕后,一个淡淡的人影隐在黑暗中,跪在地上道:“已查明,同行那人,乃是听雨剑阁弟子。”

    老皇帝的眼睛微微睁开,眼中精光爆闪:“你们是在何处追踪到他们二人?”

    “淯阳城外。”

    “淯阳?”老皇帝眼睛又闭了起来。“是那个前朝皇室后人,凛牧慎所治的淯阳么?”

    “是的。凛牧慎赠给二人两匹骏马。”

    “哼,前朝余孽,果不可留。”老皇帝鼻子里哼出这句话,把肚子上的锦被向身外拉了拉,继续道:“他们现今到了何处。”

    “已出了洛州城,正往帝都而来。我们在洛州跟踪途中,遇见了帝都前去报信的听雨剑阁弟子,已被处决于城外。”

    “看来,听雨剑阁是铁定卷入喽?那么,明日你就带人把他们灭了吧。”老皇帝懒洋洋的。

    “是,陛下。云师弟和薛师弟依然在掌控二人行踪。不知是否还有其他吩咐?”

    “着你雷师弟前往天峨山,协助守陵的四家人一起守卫帝陵吧。”

    “凛牧慎那边……”

    “区区蝼蚁,还能撼天?不必理会。”

    “是。”

    帝国六典之刑典中,有关徙囚的规定:皇族获罪,徙囚流放者,从者百,禁军八十,杂役二十,囚车宽八尺,长一丈,以红布缦之。九卿,从八十,禁军七十,杂役十,囚车长宽各八尺,以青布缦之。王侯,从六十,禁军五十五,杂役五,囚车长宽各六尺,以白布缦之。士大夫,从军三十,囚车长宽各四尺,不缦。其他平民获罪,则按其罪行,由当地府县上枷,徒步,派两到四名衙役看押随行。

    此时,通往帝都的官道上,一条冗长的队伍,护送着四辆辚辚的囚车,正迤迤前行。奇怪的是,前三辆囚车,从缦布的颜色,形制来看,都是王侯级别的罪犯所乘坐。而队伍的末尾,则跟着一辆窄小的囚车,长宽高均不足四尺,大小仅能容下一个成年男子坐在内中。囚车上下,罩着黑色的缦布,看起来十分厚实。二十余名厚甲禁军紧随其后,看起来对车中囚犯甚是忌惮。

    队伍末尾压轴的一辆大车,红木车轴,乌木车轮,铁制的车箍描着金色的太阳神鸟;攒顶的车厢开门雕窗,四角垂饰金线流苏;双马并驾,车夫居中坐在车上,手牵缰绳,只见两只骏马八蹄齐驱,不紧不慢,跟在最后。马车形制,正是十廊九卿出行才能使用的规格。

    官道上偶有不明就里的邮差骑马掠过,不由得惊异:是谁家的王公贵族犯了这么大罪,竟然惊动九卿顾命大臣亲自押送囚车!

    一个懒洋洋的声音从罩着黑布的囚车中说道:“雨术师,白侯爷的囚车在最前面,你这一路老是跟在我屁股后面,岂不是有失体统。”声音轻浮,腔调浮夸,原来是白少棠的师傅,南五省第一神医香拂先生。

    随行车中苍老的声音道:“香拂先生大名,老夫在帝都时,便已有耳闻。白侯虽是此行的正主,但老夫主要还是得防着先生。听说先生一身本领,通天彻地,若是不严守慎防,老夫怕一个疏忽,走脱了先生事小,再让先生救走其他人,老夫就担待不起啦。”

    香拂先生嘻嘻一笑说道:“雨术师真是慧眼识英雄,多谢抬爱,多谢多谢。”声音忽然拔高叫道:“傻徒弟,你听见了吗?雨术师都夸我好本领呢,你以后还不正儿八经的尊敬为师,跟我好好学本事?”

    白少棠的声音从倒数第二座囚车里高声回道:“切?就您老人家?除了调戏良家妇女的本事一流,我还真没看出什么本领好。”语气之中,充满不屑,鄙视和亲昵。

    香拂先生怒道:“你敢叫我老人家!等我们碰一起了,我一定用金针刺你的笑穴和哭穴,让你哭笑不得!”

    白少棠叫道:“碰一起?在哪儿?刑场还是地府?”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调笑,似乎并没有把刑囚之事放在心上。

    行了一阵,正值中午,阳光明媚。虽然时值初冬,天气转凉,但是重甲禁军身着数十斤的铁甲,也不禁燥热疲惫。雨禅真见队伍越走越慢,抬头看看日影,说道:“传令,原地休息进食,补充体力,一个时辰后再出发吧。”

    重甲禁军们训练有素,原地坐下休息,甲胄不除,仍保持极高的警戒。雨禅真从车上走下,走近囚车,例行巡视。刚掀开香拂先生的囚车缦布,只见香拂先生的脸贴在囚车的铁条缝隙处,笑嘻嘻的看着雨禅真。

    雨禅真吓了一跳,伸手想拍胸口定惊,但忽觉此举失态,遂改为轻捻胡须,清清嗓子道:“先生身陷囹圄,尤能气定神闲,笑语嫣然,真叫老夫佩服。”

    香拂先生嘻嘻笑道:“岂不闻,既来之,则安之。况且我这辈子,救死扶伤,济世活人,做尽了好事。常言道,人在做,天在看,大日尊神会保佑我的啊。”

    雨禅真微微一笑,没有理会,放下缦布,向白少棠的囚车走去。白少棠少年心性,听到雨禅真过来,卧倒在囚车里,背对着他,雨禅真道:“白小侯爷,这一路,你都如此背对老夫,太过无礼了吧。”

    白少棠本不欲理他,转念一想,腾地坐起身来,嚷道:“现在好了,你要我转过来,我就转过来了。有事吗,雨术师?”

    雨禅真不以为意,说道:“小侯爷,老朽奉命前来将尔等带往帝都,交给皇帝陛下。中途须护尔等周全。小侯爷每次都这么拒人千里,老朽如何能及时查知小侯爷状况呢?”

    “我不需要你周全!”

    雨禅真呵呵一笑道:“小侯爷自然是不需要我周全的。小侯爷周身弥漫着浓重的妖气,想来长期与妖族为伍所致。小侯爷有妖族保护,老朽的关心,虽然显得多余,但是也是必须。万一妖族出手将小侯爷救出,老朽的麻烦可就大了。”

    白少棠白了他一眼,并不说话。这时,白雪飞在第一辆囚车中说道:“雨术师能来,想必早已知道犬子熟识妖族中人,不然,以我区区一介武夫,岂能劳动九卿术师的大驾?”

    雨禅真听见白雪飞搭话,径直走向第一辆囚车,说道:“白侯爷此言差矣。老朽此来,是皇帝陛下考虑到白侯爷功在社稷,以寻常规制请您入京,未免使天下有功之士寒心。”

    白雪飞冷冷道:“雨术师措辞太过客气了,论年纪,术师乃我的前辈。论官职,您位列九卿,更是在我之上。您用敬语,折煞我了。”

    雨禅真眯起眼睛,轻轻捻动花白的胡子,低声说道:“白侯爷,皇帝陛下言道,以令祖母之能,我若不亲自来,怕是无法把侯爷一家顺利带往帝都。”

    白雪飞脸色一变,半惊半怒,声音也压低了许多:“家祖母作古已两年余,陛下的担忧,好生没来由。”

    雨禅真摇头道:“令祖母是否作古,谁都无法确定。这一点,白侯爷比任何人都清楚。再者……”雨禅真看向第三辆囚车,声音低似耳语:“白侯爷不喜令郎,来由,恐怕并非爱妻因生他难产如此简单吧?令郎自幼被白老夫人带走养育长大,单是为此,皇帝陛下不派我来,又岂能放心?”

    白雪飞脸色铁青,低声道:“犬子顽劣,十几年来浑浑噩噩,有劳皇帝陛下多心。”

    雨禅真嘴角泛起一丝诡异的微笑:“白侯爷如此说,倒是小瞧了陛下和我。令郎周身布满大妖之气,我忝居术师之位,岂会看不出来?妖气在令郎头顶,时聚三花形状,白老夫人将令郎带走养育,只怕便是因此吧?”

    白雪飞脸色越来越难看,哼了一声,再不言语。雨禅真后退两步,阴恻恻的笑道:“白侯爷,令兄之行径,老朽颇为不解。本来,老朽几人曾在别司命府上约定,着他先写家书将您唤入帝都,私下对质处理。谁知,他前脚将家书寄出,后脚便自己到皇帝陛下那里请罪,将事情全盘托出。让事情无所转圜的同时,还连累我等被皇帝陛下怪责。”雨禅真盯着白雪飞的眼睛,似乎想从白雪飞的脸上看出什么他想要的讯息。然而白雪飞始终铁青着脸,脸上表情,毫无波澜涟漪。

    杂役此时将午饭端了过来,雨禅真拱手道:“白侯爷,请用膳吧。吃完,我们还要继续赶路。”

    走出两步,白雪飞忽然说道:“雨术师,我每天都向大日尊神祈祷,希望我们一家,能躲在边陲之地,平平淡淡的过完这一生。你身在朝堂,与别司命,慕祭权,同列奉神三公,你说,大日尊神能听到我的祈祷吗?”

    雨禅真停住脚步,微微叹息道:“获罪于天,无所祷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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