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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三章 后出师表

    “馒头。”姜维弯下身子,趴在白马健硕的脖颈上轻唤了一声,“咱们到家了。”

    馒头,如此草率的名字,就这样草率的被姜维赋予了他的新坐骑。

    不过要说起这名字的来历,姜维也是费过一番心思的。“馒头”一词,三国之前并没有,其渊源始于诸葛亮。而关于“馒头”这一称谓的来历,姜维早便听军中有资历的老兵讲述过。

    馒头,原作“蛮头”。

    话说当年诸葛亮南征孟获,得胜班师。大军行至泸水,忽遇狂风大作、恶浪滔天,大军无法渡河,诸葛亮便遣人四下探访,有当地耆老进言道“泸水中有源猖神作祟,当地百姓常用七七四十九颗蛮族人头并黑牛白羊祭之,方能风平浪静,风调雨顺。”

    诸葛亮听后半信半疑,又不忍心用活人为祭,便命伙夫和面,塑成人头状,内塞牛羊肉代之,谓之“蛮头”,或作‘馒头’。后来诸葛亮以这些馒头为祭品祭奠泸水神灵,果然云收雾散,风浪平息。

    自诸葛亮用馒头代替人头祭奠泸水后,当地百姓便开始将馒头作为宴会祭享的陈设之用,只是那个时候的馒头都是带肉馅的,个头很大。千百年来,作为中华民族传统主食之一的馒头,其形制也发生了诸多变化,但时至今日,仍有许多地区的人,包子、馒头分不清,究其根源便是自馒头诞生伊始,本就是带着馅儿的。

    而姜维之所以会给白马取“馒头”这样一个听上去有些随意的名字,一是以诸葛亮敬天悯人的精神为鉴,二是因为其毛色雪白如面粉,而膘肥体壮,甚至有些圆滚滚的样子,又与馒头有着几分神似。

    当然,这只是姜维自己的看法。

    听到姜维呼唤自己“馒头”,白马扭过颀长的脖颈,狠狠地瞪了姜维一眼后,一溜烟奔驰出好远。

    突然的加速搞得马背上的姜维一个趔趄,整个人差点摔下马来。他急忙喊道“喂!喂!快停下!不就是个名字嘛?叫什么不是叫?”

    如果这白马能开口说话的话,此时定会替姜维改个姜铁锤、姜狗蛋、姜三毛之类的名字,让他彻底明白名字究竟重不重要。

    俗话说人如其名,马亦如是。三国时的名马,大抵都有个威风凛凛的名字,“人中吕布,马中赤兔”,听起来便让人觉得威风。此外,像刘备的的卢、曹操的绝影和爪黄飞电、孙权的惊帆与快航,都大气十足,不失名马之风。

    很难想象后人追忆起姜维来,念出“那一将手擎龙胆亮银枪,胯下一匹纯白似雪的馒头马”时,会是怎样的一种感受。但对于这匹神驹来说,终归是有些失了排面。

    不过这也怨不得姜维,起名能力为负的他已然尽力了。

    一人一骑回到家时,天色已渐渐暗了下来。若不是白马饿了,还真不会如此轻易地饶了姜维。

    当赵云病危的消息传至成都,诸葛亮那原本遒劲的手指一松,手中的笔落于身前的竹简之上,墨迹遮染了一小片字迹。

    那是他正在起草的一道奏章。

    “先帝深虑汉、贼不两立,王业不偏安,故托臣以讨贼也……不伐贼,王业亦亡。惟坐而待亡,孰与伐之?是故托臣而弗疑也。臣受命之日,寝不安席,食不甘味。思惟北征,宜先入南。故五月渡泸,深入不毛,并日而食;臣非不自惜也,顾王业不可得偏安于蜀都,故冒危难,以奉先帝之遗意也,而议者谓为非计。今贼适疲于西,又务于东,兵法乘劳,此进趋之时也。谨陈其事如左。”

    ……

    翌日。朝议。

    当诸葛亮亲口诵读完这道《后出师表》后,大殿上一时间炸开了锅。

    那些当初在诸葛亮诵读《前出师表》时畏畏缩缩,心有异议却又不敢出头的人,仿佛终于逮到了机会,纷纷放开嗓子高声质疑起来。

    “街亭惨败,损兵折将,这教训才刚刚过去数月,右将军便好像全然忘记了。”

    “穷兵黩武,兵连祸结,蜀地的百姓又要遭殃了。”

    “唉……以卵击石,不自量力,这样下去,终会动摇国本的呀!”

    “真希望陛下此次能大胆地站出来,阻止这般愚蠢的行径。”

    诸葛亮听着这些早就可以预见到的刺耳声音,面色上沉稳如水。可他的心房,却仿佛掉到了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冰窖之中,所能感应到的唯一感觉,便是彻骨的寒意,几乎将他那满腔热血都冻结成冰。

    为了北伐大计,他在盛夏时节亲征南方不毛之地,又在北方战场亲冒矢石,对抗占尽地利、兵精粮足的魏军,随时有丢掉性命的危险。可这样一种大公忘私、忠君体国的拳拳之心,不但不被体谅,还要被这些安稳地坐在国都内享受着他和前线将士们用血和生命换来的太平,醉生梦死地竞逐着蝇头小利的无能之辈非议。

    真是可悲!可叹!

    嘈乱的议论声平息,众官次第开始发表见解。可听了良久,诸葛亮也没听到这大殿之内,有一人响应北伐的呼声,反倒是不断有人揭开上次北伐惨败的伤疤,旁敲侧击地告诫他要三思而行。

    除此之外,还有人趁机提起了之前因反对北伐而被拘押起来的杜琼。更有甚者,竟有人转呈了一道李严的上表,其中提到了魏帝曹叡允准托孤四臣并同开府一事,希望刘禅也能批准李严开府治事。

    开府!!!

    一旦开府,那便意味着李严可以建立自己的府署,选拔、任命其中的官员。而这些由他选拔任命的官员,自然地便会将李严视作主公,只效忠于李严一人。这样一来,“开府”所建立的府衙便会成为独立于朝廷之外,直属于李严自己的平行机构,而李严的权力也会随之大大膨胀。

    这绝非诸葛亮所乐见的。

    不过,这倒不是诸葛亮的权力欲在作祟,而是真要算起来,当时天下共分司、兖、豫、青、扬、徐、冀、并、幽、雍、凉、荆、益、交十四州,蜀汉的疆域仅占益州一州而已。在这样狭隘的国土之上,还要再另辟出一片小朝廷,无疑会埋下无穷的祸根。

    然而上一次北伐失利的阴影还在,诸葛亮的官位也是连降三级,从丞相贬为右将军,随之下降的,还有他的威望。这时候的他,很难再做到一呼百应了。

    正当诸葛亮在犹豫要不要站出来驳斥这道上表时,龙椅上一直面沉如水的刘禅却开口了。而且这一开口,便是比之前数次朝议所讲的话加起来还要多。

    “杜琼一事,起因在于强夺民产,本就罪不至死。羁押数月,已足惩戒。如今便命他以金赎罪,释放出来罢。至于罚金,便充作军费,以资北伐。”

    众臣哗然……

    他们本还在庆幸杜琼被释,小胜了诸葛亮一阵。可当听到要将罚金充作军费以资北伐时,心又瞬间凉了半截,看来刘禅是打心底站在诸葛亮,站在北伐一边的。一面释放杜琼,一面支持北伐,两头都兼顾,谁都不得罪,刘禅的这一碗水端得倒的确够平。

    “东面的防务一直都是全权托付给正方(李严,字正方)的,事务冗杂,又远隔朝堂,本是有开府的必要的。只是如今与孙权的联盟稳固,并没什么值得忧虑的,冒然令其开府,扩充实力,反倒使东吴生疑。”

    “至于相父,虽自贬为右将军,然行丞相事,仍为国之柱石,朕亦不可一日无相父。刚刚所提北伐一事,其赤诚之心,可昭日月,众卿当细心体察,勠力同心,共图大业。即日起,便命相父返回汉中,全权主持北伐一事!”

    “臣谢主隆恩!”诸葛亮跪伏于地,身子微微地发抖,话音中也带着些许哽咽。他实在没想到以往自己眼里那个不知是真愚笨还是大智若愚的稚子刘禅,竟已这般成熟。

    锦上添花,远不如雪中送炭。

    这道理刘禅理解的很透彻。此时拉诸葛亮一把,换回的是一颗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心。

    当然,作为帝王,他也懂得制衡之术。不过他更加清楚,若是妄想通过扶植李严以制衡诸葛亮,夺回权力,无异于以卵击石。

    况且制衡的基础,是帝王自身无论从威望还是实力上,都要凌驾于制衡双方,这才有资本制衡,才能游移于各势力与集团中间,予取予夺。而若是帝王自身压根没有威望和实力而去妄谈制衡,最终导致的结局只能是像东汉中后期那样,宦官与外戚等集团之间相互倾轧,皇帝自己刚脱虎口,又入狼窝,白白折腾一通,手里的权力却没任何增长。一个不慎,甚至还有被废的风险。

    刘禅当然不会冒这个险。

    诸葛亮的心,刘禅看得到也信得过;可李严的心,刘禅根本没有看过。

    他权衡再三,一边倒的偏向诸葛亮才是此刻最为正确的策略。

    由此可见,刘禅,绝非庸碌愚笨之辈。

    可若是一个成年人成年累月地呆在消息闭塞,满是宫人与阉宦的深宫,哪怕天天攻读经史,坐而论道,也难免会慢慢变得痴傻。

    更可怕的是,他会丧失一股气概。那是他父亲刘备戎马一生,用“髀肉皆消”换来的气概。

    失了这番气概,再多的聪明都是枉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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