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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章 微言大义

    宽敞的营帐中点着两盏彩绘凤座陶灯,将四周映照的明光烁亮。灯影中,一只满是老茧的粗糙大手捧着一卷《春秋》,久久不曾翻动,也不知究竟有没有在观阅。

    这青年将军的脸与他的手形成了鲜明的反差,面皮细嫩光滑,若不是身上罩着件紧身小袖的戎袍,还真看不出这是位饱经风沙的将军。这青年将军的脸与他父亲的也有着鲜明的反差,他的父亲面色如重枣一般,近乎天下皆知,而他却面如冠玉,白皙剔透,与其父没有半点相似。若不是那对祖传的丹凤眼中,时不时地便有精光闪烁,绝对会令人怀疑,他会不会与他的大哥关平一样,并非乃父亲生。

    这青年将军,便是此次征伐中担任姜维副将的关兴。

    不过尽管在相貌上,关兴没有继承太多关羽的基因,可在性格上,却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似的,同样的心高气傲,一副老子天下第一的样子。

    而骄气十足的关兴无论在年齿、资历还是官位上,都远较姜维为高,故而也不会心甘情愿的担任副将,心中难免有些小情绪,一路上板着面孔,也不曾主动搭话。姜维每每将目光投去,总感觉看到的是两个黑洞洞的鼻孔,而不是两只黑汪汪的眼睛,往往只能尴尬地付之一笑。

    这关兴遗传什么不好,偏偏遗传了他父亲的傲气。当年他父亲便曾当面嘲讽孙权派来求亲的使者,“虎女安能配犬子!”如此贬低江东孙氏,难免令本就嫌隙丛生的孙刘联盟岌岌可危,最终荆州也正是被江东孙氏所袭,使先帝刘备的兴汉大业遭受了最为严重的一次致命打击。

    殷鉴不远,没成想关羽这傲慢的性格又被关兴完美的克隆了下来,着实令姜维有些头痛。

    将帅不和,乃兵家大忌。

    为了一改尴尬局面,破冰行动正式开始。现在想想,也许关兴根本便不是来助阵的,搞不好是老奸巨猾的丞相故意派来考验自己的。这也算是一种特殊的历练罢……

    姜维不请自来,入得帐中,便觑见关兴手中捧着的《春秋》,眉头一动,笑道“未曾想到关将军也读《春秋》?”

    “哼!”关兴一脸不屑地嗤之以鼻。当年父亲关羽常夜读《春秋》,那幅画面已成美谈,又有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作为其子,哪怕是东施效颦,也定会将这等优良家风传承下去。

    “可读是一层,懂又是另一层境界了。”姜维神色从容,淡淡的说道,“春秋笔法,微言大义,若是读不懂其中深意,这书便与小儿手中的童蒙读物一般,只能教汝识字罢了。”

    听完这话,关兴一时都没反应过来。自己虽非以经学传家的世家大族,可读春秋就像是老马家练骑马,老张家练嗓门,老刘家练喜怒不形于色一样,都算是祖传手艺了。自己六岁时便开始读《春秋》,一读便是十余年,要说能倒背如流也丝毫不夸张。这还是第一次被人当面讥讽他们老关家的人不懂《春秋》,实在有些难忍。

    关兴面色逐渐黯淡,低沉着嗓音说道“哼!说我不懂,难道你便懂了?”

    “不敢说懂,但也不会像将军这般不明事理。”姜维看着关兴阴晴不定的脸色,不待后者反驳,接着问道“君还记得《春秋左传》中‘郑庄公失政刑矣。政以治民,刑以正邪,既无德政,又无威刑,是以及邪。邪而诅之,将何益矣!’这一段吗?”

    “当然记得。这段出自‘鲁隐公十一年’,说的是郑国与许国战后,郑庄公命士卒拿出猪、犬和鸡,来诅咒射死颍考叔……”说到一半,关兴说不下去了。他恍然想起姜维所说的这段“论赞”的背景故事,脸色变得愈发难看,高声喊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是想说我是公孙子都?!”

    “不,不,不,你误会了。”姜维笑着揶揄道,“公孙子都何许人也?春秋第一美男子是也!连孟子都夸赞子都的俊美天下尽知,若是有人不知道,那人一定是瞎子。你虽也算清秀,但尚及不上我,更遑论公孙子都了。”他眼瞅着关兴那白皙如玉的面庞渐渐变得像其父亲那般殷红,如重枣一般,心里偷偷乐着,可他面色上仍是一本正经地说道“不过你也说对了一半,论起心胸狭隘,嫉恨他人,你倒是不遑多让。”

    “你!你!”关兴瞠目结舌,说不出一句话来。姜维这一连串的羞辱让他有些始料未及。他作为关羽的长子,在蜀地可谓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何曾遇过这般折辱顶撞。

    原来姜维所说的,是《春秋左传》中记述的一则故事。

    鲁隐公十一年,夏,郑庄公讨伐许国。

    出征前,为砥砺士气,郑庄公特意挑选了一辆崭新的豪华战车,命众将争车。相貌武艺均是超群脱俗的公孙子都素来自负,早将这辆战车视作自己的囊中之物,却没成想被颍考叔截了胡,这让他面子上很是过不去。

    后来伐许之战中,颍考叔又擎着郑庄公的大旗率先登上城墙,子都忌妒心作祟,在背后偷偷用箭射死了颍考叔,这便是暗箭伤人的典故出处。

    战后,郑庄公命士卒拿出猪、犬和鸡,诅咒射死颍考叔的凶手。这才有了左氏的论赞,也就是姜维前面提到的那段“郑庄公失政刑矣。政以治民,刑以正邪,既无德政,又无威刑,是以及邪。邪而诅之,将何益矣!”

    在左氏的眼里,郑庄公既无德政,又无威刑,所以才有奸邪之事发邪已然发生而对奸邪之人加以诅咒,只能是徒劳无益的。

    姜维正是借《春秋左传》中的这段论赞,引出了暗箭伤人的典故,以公孙子都暗指关兴,而自己则成了那个抢人风头,最后被暗箭偷袭的颍考叔,搞得关兴面红耳赤,却又无言以对。

    “我难道说错了吗?难道你没有因为做我的副将而愤愤不平?”

    “……”

    “无论主将还是副将,但为国尽忠而已,何分彼此,何分上下?”

    “……”

    “但能使得大汉兴复,便叫姜维做一马前卒,亦无憾矣!”姜维危言正色,声若洪钟,“你若想要这主将的位置,便让与你也没什么干系。”说罢,便转身去取将军印绶。

    “……”关兴虽然一直一言不发,可他的神情已然柔软了下来,目光也变得柔和了许多。不论姜维这话究竟是不是发自真心,到底现不现实,只他的这番见识与气度,便足以令人钦佩。与姜维相比,自己的格局实在是太过渺小了。只是他的孤傲不允许他服软罢了……

    “不必了,丞相亲手授予你的印信,关某可承受不起。”关兴见姜维真的取来印绶,忙推辞道。“不过先前军议上你只派了那俩人前去羌人部落,是不是太冒险了些。”

    “你和马盈比过武嘛?”

    “比过,我输了。”关兴的脸刷的一下又红了,好像他的脸今天从来没有白过似的。

    “那不就得了。”姜维粲然一笑,取出一坛私藏的九酝春酒,揽起关兴的肩,邀道,“咱们且在帐中畅饮便好。到了该出手的时候,还望将军鼎力相助!”

    “职责所在,无需赘言!”关兴义正辞严的说完此话,立马盯着那坛春酒不放,嘴巴却是紧闭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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