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穷途

    ——据说,鬼的力量源自痛苦的回忆。

    闻名三界的酆都城临于三途川之上。其外围有三千幻境,汇集世间万千悲苦。相传,有古卷记载,陷入幻境的鬼魂若经受得住苦忆的吞噬与折磨便可入鬼道,重返人间。

    ......

    “这不可能!黄泉怎会有这种地方!”

    不甘,憎恨,绝望,癫狂。千般痛苦,永不止歇地翻涌在覆压千顷广壤的酆都幻境之中。

    近万年前,苦忆于此悄然汇聚,从未有哪只鬼或者哪位神官在意过它们。日积月累,直到它们爆发出的能量颠覆了黄泉无间。鬼域千城化为焦土,到处瘴雾弥漫,毒水横流。混沌间滋生出幻象万千,蕴含着的力量动魄惊魂,凶暴无匹。昔日鬼魅无一幸存,坐镇神官纷纷离去。

    鬼域岌岌,故者再难轮回。人间受累,隐隐显出倾颓之象。

    往后百年,两位神官下临鬼域。他们治毒水,驱瘴雾,筑起一座千雉之城,将幻象紧紧束缚在城池外围。经过百世沉淀,幻象彼此吞噬融合,成为了酆都城的一道严密屏障,鬼域随之复兴,所谓神光也再一次地普照了这片轮回之地。

    如今,对于黄泉的每一只鬼来说,酆都幻境都是一个神圣而恐怖的地方。关于那里黄泉盛传着一个传说......它激发出无数故者跨越轮回,再登尘寰的渴望。

    但为实现这个渴望应要付出的代价却是令人退却的。

    毕竟谁会为实现一个愿望冒着魂飞魄散的危险?又有谁会为了一段已逝的过去放弃往生的机会。凡为故者皆会明白。在这漫漫岁月中,哪怕被一段因果束缚,为一世苦忆沉沦,都不值得。毕竟在不久的将来,往生会再次为他们牵起一段又一段难以割舍的记忆。缘会再结,命运将重启。

    但...总会有一些鬼,头脑一热,怀着海誓山盟,豪情壮志,抱着‘我能行’的坚定信念踏入幻境,一去不返。起初,遇见这种事众鬼还会劝上两句,或者为其祈福送行。但久而久之,就都懒得理会了。毕竟,对于毫无悬念的事情,谁都提不起兴趣。

    不过世间事故总有例外。

    约莫三百年前,一只鬼当着酆都所有鬼与神官的面,从幻境之中走了出来。并且,拥有了与幻境一般恐怖强悍的力量。

    而后他做了三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第一,他将坐镇鬼域的神官杀得一干二净。并放出话,神仙,来一个他杀一个!第二,他将鬼域河流引向人间。使它们如树根一般将两界紧紧系缚在一起。第三,托梦人间,约战上界帝君。

    所有人,所有鬼,所有神官,都认为他疯了。没有谁知道他在幻境中看到了什么,经历了什么,是什么使他对上界恨之入骨。

    帝君自然不会应战。应战的是另一位天神。神与鬼的一战就在人间。神骁勇绝伦,鬼凶悍无匹。一神一鬼斗的天昏地暗,日坠星摇。最终天威彰显,厉鬼伏诛。一场噩梦就此终结。

    近六十年的血雨腥风,使得鬼域上界一刀两断,水火不容。人间黄泉彼此牵连,休戚相关。

    凭一己之力影响三界至此,不得不说,那只鬼非常了不起。经此一难,众鬼对酆都幻境更加敬畏。仅仅是更加敬畏罢了。不是每一只鬼都可以变得那么强大,这个道理谁都明白。

    自那之后,幻境中再也没出来第二个强悍如斯的鬼。即便如此,城外幻境依旧时有鬼光顾,勇气可嘉,但不提倡效仿。城内鬼来鬼往,虽谈不上热闹,但绝不萧条。

    “今天城门那怎么聚了那么多鬼?”

    书铺里的老头懒洋洋地坐起身,从水盆里摸出一对眼珠,甩了两下,安入眼眶。他定睛一瞧,面生,应该是个新来的。

    老头向上一指:“上面死了个大人物。生时只闻其名,死后都想一睹尊容。”

    “这是哪位大人物?”

    “谁知道。”老头哼哼着,将眼珠摘出放回水盆:“问问近些年新下来的鬼吧。”

    新鬼谢过老鬼去了城门。未及靠近,城门处忽然就炸开了锅!

    “是她!我见过她,绝对不会认错!”“疯了吧!直接就跳进去了!”

    霎时,幻境之中光影交错。万象勾连之处跌落进一名女子。突如其来的搅动激起刺耳钻心的嘶嚎一浪高过一浪。女子翻身而起,身影一闪,向幻境深处掠去。

    那女子正是人间声名藉甚的药王戚莲。

    有道是:病家求医,寄以生死。可此子行医毫无仁爱之心。畅快时,活死人,肉白骨,起死回生未尝不可。烦心时,拒人门外见死不救的事也并非没做过。最为世人诟病的便是以同门试药,致死无数。

    与其说,万鬼空巷是为一睹人杰尊容。不如说是仇人将见恨意翻涌。眼看着憎恨多年的人毅然决然地跃入绝境,一时还真说不清楚心中是何种滋味。

    “等等!还有一个!又进去一个!”城门处又沸腾了。“这怎么回事!中邪了都?”

    你才中邪!当然还有一个!她药王又不傻不疯,如非本就面临着魂飞魄散的危险,她又怎会主动进入这种鬼地方!

    在这,尚有一线生机。在外,便是末路穷途。

    “够了!”

    错杂幻象应声崩塌!剑气破风而至,所向披靡。戚莲提剑便挡,猛然间心头一跳。

    不好!上当了!

    白芒乍现,爆裂声震耳欲聋。她慌忙后退,蓦地左腕一声脆响,长剑脱手,剧痛席卷而来,紧随而至的强悍气浪直将她掀飞。戚莲胸口一闷,血腥味涌了上来。

    她心道不好,之前逃的匆忙脖子只是草草接上,这一摔恐怕脑袋要掉。

    然而下一刻,她并没有如想象中的那般身首分离,她摔进了淤泥里。腥臭味扑面而来,隆隆水声不绝于耳。

    她心中警铃大作。忘川!

    未及起身,恐怖的力道便绞住了她的头发死命地向后拉扯。同时,雪亮的剑刃抵在了她的脖颈上。

    她暗骂了一声。这种时候就连忘川的水鬼都想拉她陪葬。

    她尽量躺平,看着眼前这个与自己明争暗斗了二十余年的人。依旧是熟悉的模样与神情,她的心中反而多了几分坦然。

    她指指头顶,清清嗓子,艰难地说道:“传说忘川水分三层,你说我若是跳进去会到哪一层?”

    他冰冷道:“你不会有这种机会。”

    “是吗?”戚莲挑眉:“晏祈薄待了你?怎么转眼你就做了那老畜生的走狗。”

    戚莲素来厌恶他这副冷漠淡然的模样,总是想尽办法恶心他,激怒他,这毛病死后也没改。

    他莞尔,毫无怒意:“没有,主上待我很好。”他微微偏头:“但主上过得很不好,被苍夙关在天虞了,就因为护着你。”

    戚莲冷笑:“那是她活该!那是她欠我师父的!”

    “管好你的嘴。很早以前,我就想割了你这条舌头。”

    许是终于激怒了眼前人,戚莲变得异常亢奋:“你割啊!没人拦你。你一直不下手,不就是怕坏了你主子的算计?你这一辈子都在为他人而活的废物!”

    他一脚踏在戚莲的胸口上,力度极大。骨折声骇人,惨叫声更撕心裂肺!

    “混蛋!疯子!你这疯子!”戚莲一口黑血呛了出来,双眼中布满血丝,极其可怖:“我管你们的恩恩怨怨!谁来赔我师父!晏祈她活该!她越惨我越痛快!”

    他俯下身来:“我们本无恩怨,你如今落得这般田地,不是咎由自取?你若不害苍夙的徒弟,苍夙会非要你命不可?你有什么资格骂他是老畜生?你才是畜生!你才是最大的祸害!”他抬起剑刃,拍拍她的脸颊:“即便你是鬼,我也有得是方法折磨你。主上欠你师父的,所以护着你,但主上不欠你的。就算要偿命也与你无关。没有谁害了你,是你自作自受!”

    “我自作自受?”她一张嘴便涌出一口黑血;“害我师父,却道与我无关?凭什么!你们凭什么!”

    他摇头:“你知道什么偏要插手?不仅坏了你师父的名声,还让事情越来越糟。”

    戚莲放声大笑:“好好好!我的错!我对不起师父!只要我魂飞魄散苍夙就能放了你主子对吧。那你来啊!”说着她甩手将紧扯在脑后的枯手拍了个粉碎,扬起头,挑衅般地用脖子抵住剑尖:“来啊!看看你究竟能不能让我再死一次!”

    他横过剑,微蹙眉:“你这幅样子真让人恶心。”

    “废物!”戚莲面容扭曲,死死地瞪着他,愤怒疯狂,仿佛化身厉鬼。

    他摇头,一剑斩下。黑血喷溅,身首分离。

    “放肆!”

    突然,一只惨白的手搭在剑刃之上。他大骇,果断弃剑,迅速后退。只见那手探出之处,青黑浓雾滚滚翻涌,如沸腾汤水愈演愈烈。

    “好大的胆子!敢偷晏祈的祭剑!”雾随着翻涌的加剧逐渐稀薄,朦胧间隐约显出一抹人影。

    “你是何人?”他戒备道。

    那人并不作答,气氛登时压抑了几分。

    戚莲挣扎着抬起手,勉强将头摆正接回颈上。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她呕出几口黑血,沙哑道:“阿姜....”

    “嗯。”那人应了一声。黑雾散去,昏暗的光影中露出一张苍白的面孔。眉眼间柔和的曲线削弱了幻境的阴森。宽大长袍上金线绘成的纹饰散发着古朴的气息。

    她看向一侧,冷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晏祈的傻蛇。”

    他立即恭敬一拜。

    阿姜摆手:“不必。晏祈命你回去领罚。”

    他双手紧攥,显得局促不安:“主上生气了?”

    “那倒没有。她可是很久没生过气了。”阿姜收起长剑,轻声道:“用晏祈的祭剑反而杀不了她。你不该擅自出手。”她说着瞟了一眼戚莲:“苍夙绝不会轻易放过她。”

    他心中诧异,耳语道:“祭剑都无法使她魂飞魄散?”

    “祭剑是可以,但关键这剑是晏祈的。只要晏祈不想要她魂飞魄散,那这剑用在她身上就与普通的剑毫无差异。”

    他立即道谢,正色道:“可此事牵连甚广,何必再因他人节外生枝!”

    阿姜一声轻笑,目光变得和蔼了许多:“你主上啊,用不着你担心。苍夙奈何不了她。你现在还是担心担心自己吧。你要怎么回去?”

    “我来此地没想过回去。”他低垂眼帘,平静决绝。

    阿姜眉眼弯弯:“她要你回去。”

    他双手微颤,耳廓泛起红晕:“那我现在,便以淮焉遗民的身份在这里等她。等她兑现诺言。”

    说罢他突然转身跳入幻境的破碎交接之处。阿姜大惊,她来不及阻拦,只得恼火地扶额,头疼不已。

    片刻后,她长叹一声,回手击散正向她悄然聚拢的幻象,缓步走到戚莲身边。这一刻,她真想扔下这烂摊子,一身轻闲地回城地听鬼老头说书去。

    她俯视着这一身黑血,陷在烂泥里的东西,心中怨念翻涌:“你还不起来!”

    戚莲用那只未折断的手扶着头艰难起身:“我倒是想起来,可我这脖子一天断了两次,起得来吗?”正说着,她便觉得眼前景象开始不受控制地向一旁倾斜。她连忙躺下。

    阿姜极不情愿地俯下身在她满是黑血的断颈上揉搓。割裂开的皮肉在按揉下逐渐愈合。

    “闭眼!”

    “闭眼做什么?”

    阿姜眼皮一跳,手下动作不停:“不闭也可以,但一会眼珠掉出来没人帮你找。”

    戚莲乖乖闭眼。

    “手按着点。”

    戚莲立即按住双眼。阿姜手下用力,伴随着‘咔哒’两声清脆,戚莲惊叫出声。那种眼珠要溢出眼眶的感觉真是要多恐怖有多恐怖。阿姜又拾起戚莲折断的手腕,手法娴熟地接为她了回去,疼痛转瞬即逝。她用戚莲的衣服擦了擦手,越擦越脏。

    “......”阿姜默默地看着自己泛黑的手指,忍了。

    戚莲小心翼翼地扶着头坐起身,僵硬地活动几下手腕。

    “不用扶着。除非再被人砍了,不然不会掉了。”

    戚莲轻挑道:“是,谁不知道阿姜手法一流。”

    阿姜不屑地移开眼:“去酆城看看?”

    戚莲摇头:“围了一群疯鬼,不去。”

    “那就陪我走走吧,我有话对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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