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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一波又起

    突厥诸部总人口不过几十万众,能与中原王朝累世而争锋,靠的就是尚武好战的血性。所谓青壮皆戴甲,老幼俱控弦。当世可汗屠株烈是十世所罕见的狂战之徒,为登可汗之位,在长兄婚宴上将亲族诸兄弟杀了个精光。其在位十余年来征战杀伐无数,南侵大唐更是家常便饭,所到之处寸草不留,尤以屠城为乐,南人盛传其嗜食人肉。狂人自饮狂人血,待到儿孙更狂徒。阿世骨在屠株烈跟前长大,三岁观刑决,五岁识兵刃,八岁时失手杀死玩伴,反得屠株烈大加褒奖;到今二十一岁已然杀人无数,脾性仍与少年时别无二致,活脱脱阎罗殿前混世魔王。

    紫袍老者为他家少主报上了项辛名姓,阿世骨见得勇士主动挑战,不禁兴奋地手舞足蹈,双臂上下翻震作飞鹰状,一柄短刀在手中蝶飞蜂舞,眼中杀意更是喷薄欲出。项辛方才仔细观瞧阿世骨身手,知他刀法身形并无定式,全凭一股先天的猛兽嗅觉行动,相较思定而后动的套招自是先发先至,强在凌厉狠辣,弱在轻敌冒进,当下将横刀竖插在身后地面,正正站在光暗分界之处,一双空手磊落示敌,心中暗暗记下地上光影长短。

    阿世骨纵横草原,从来只有我让人,从未见过人让我,登时奇痒难耐,两记虎步直进中宫,短刀直取项辛面门。项辛早有准备,见来敌影子前侧进到三步之距,一记翻天腿自下而上撩出,轻轻挑中阿世骨下颚,竟比那扑食的凶兽更快了一分。阿世骨后翻两圈,下巴上兀自火辣辣的疼起,待抬头,见项辛正伸出一手四指,屈伸招呼三下,嘴中道:“再来,再来”。

    阿世骨怒吼一声,兽性大发,额上青筋暴起,迅雷般再冲项辛左腰,不料对方又是观影辨位,左腿神龙摆尾横扫脸颊,而刀尖已去到项辛腰前五寸。项辛这一腿用上了十成劲道,如重鞭劈脸,阿世骨眼前金星四溅,斜斜跨出五步才止住去势,脸上留下一片青肿印子。赵廉情不自禁地喝出好彩,被突厥武士一瞪,又怯怯地缩了回去。

    待晕劲退却,阿世骨眼中狂性已是大减,邪魅笑容消失无踪;左腿弓,右腿蹬,左手拔出长刀,右手反握短刀,十字翻飞守中门,摆出了正经御敌的架势。项辛反而更显有恃无恐,双手背到腰后,整齐复刻那阿世骨击杀唐兵的猖狂,脸上笑成一抹新月。他佯装背手,实则用自己躯干做障眼,悄悄握住了起先插下的横刀。阿世骨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却不敢再轻敌冒进,双刀交替飞舞间靠向项辛,身前划成一片白光,如白云盖顶,将项辛身形罩住。这阴阳双刀的法门在于长刀封人去路,短刀隐蔽速杀,故持短刀之手需藏于弱侧,发动攻势的一瞬间身形不自觉偏向强侧。项辛凝神于阿世骨左脚,伺其身形微微前倾的一瞬,突然右手拔刀挺入阳光之下,刀面翻向阿世骨正中。这横刀乃唐军常用兵器,宽约三指,刀身前后一般粗细,锻成平直钢片,在阳光正直相冲下与镜面无二,霎时一道闪光拂过阿世骨双眼,刺的他满目花白,双刀势头减慢。而项辛故意站在明暗之间,虽面向阳光来向,双目却不受影响,横刀转进如岩间迸射之激流,从长短双刀之间切入中门,擦出一串铁树金花铿锵粟,刀尖扎入了阿世骨前胸一寸有余。

    生死之间,阿世骨的凶兽神经激醒,竟能急急止住脚步,成后跃之势。这半步之差,令得横刀避开了心脏咫尺,保全了一条性命。他一连后退数步倒坠在卫士怀中,胸前汩汩尽殷红,脸色惨白成蜡底。突厥武士们闪身护佑在侧,紫袍老者惊呼着扑在七特勒脚下,一双枯手用力抵住血口。

    七招只用了三招。横刀立马阴阳处,项辛面沉如水,目光如炬,喝道:“三合,承认。愚方才未下杀手,还望阁下守信,放过这地窟内一干人等”。听这话头,项辛是留有余裕,手中杀势并未去尽。赵廉将身坐在少年身旁,口中暗暗惊呼,不知他神威到底去到了何等奇境。

    那阿世骨凶悍犹存,还欲强起再战,辅一撑起便即摔倒,只能气鼓鼓盯着项辛不放。紫袍老者朝暗门之上呼和三声,一队弓弩手步入窟内,在阿世骨周身又围一层,原本宽敞的暗室填了个大满。阿世骨狠狠地地附耳了几句,老者转身传译道:“殿下言而有信,你赢了,可以走,其他人,留!”言毕传令左右弓弩手各控翎羽,只待阿世骨一声令下,便将这室内汉人屠杀殆尽。暗地里赵廉与白驹儿拂手腰间兵器,若突厥人发难,便杀他个血路通天。一时间地窟内剑拔弩张,杀机遍布。

    “来了……!来了!”

    庸人若吐圣语,伏蛇会报伪春。流落突厥兵包围圈内装死半晌的马四喜突然“诈尸”,惊的紫袍老者雍容失色:“你你你!哪里钻出来的地藏妖精!快杀!”“来了,来了,来了!”马四喜重又附耳地上,正正躲开武士屠刀,“你们听,地底下,又来了!”项辛立刻学他贴耳地上,两名突厥武士虽不解其意,也照猫画虎,俯首向低处听来。

    轰。一声闷响,九丈地底花开,辕门苍蝶破茧。

    轰。二声闷响,明堂玉撞琉璃,焦尾断却宫弦。

    轰。三声闷响,风拍旗辕乍断,雨赶马踏青砖。

    四声五声天雷犹远,六声七声惊涛拍岸;七八九声天门震破,十声足下倒涌黄泉。一阵大过一阵,一声响盖一声。

    轰隆隆万马齐喑这般,城内房倒屋塌声,人马嘶鸣声,飞石铿锵声混成一片,马四喜抖掉满身筛糠,大呼到:“妈的突厥鞑子,又把那天杀的妖物召来了!真坑死你爷爷哉!”

    老者慌忙吊高高嗓门唤那地上军队,却无一人应答,只得点选了弓弩手上楼查看。那倒霉鬼才露了半个脑袋出去,嗖的一声就没了影儿。室内人皆大骇,尖叫有之,哭天抢地亦有之。突厥兵们拥着阿世骨挤到墙边,里外三层护的密密匝匝。

    俄尔云遮月,倏然犬吞天。怪兽斗大的脑袋出现在在暗门口外,堵住了顶上阳光,呀然天昏地暗。白夜里有人抚掌道:“幸赖那暗门不过一人大小,妖怪进不得……”话音未落,那怪物乃缩身入孔,脑袋以下变作灰狼大小,入穴后又复原至磨盘大,一吞一吐诡异至极。伴着咕叽咕叽的湿滑声,小半个身子都探了进来。怪物扭爬至人群顶上,一身肉团隐没在黑暗之中,长长的口器逆向生风,活活将一妇人吸入口中,囫囵个儿吞进了腹内。地窟内乱做一团,众寨民成了投生无门的无头苍蝇,小半刻已被吸去了十个八个。突厥兵们胡乱放箭,有一半倒射在了寨民身上。

    一片混乱中,项辛追风而来,自人群高高跃起,双手举枪挺刺怪物头颅。击中瞬间手上大感吃力,如撞软铁,约莫只注进了半截枪头。那怪物吃痛,发出一声吼叫,其声轻灵晶亮,竟生了缥缈之感,如大吕裹了千颗玉铃齐齐摇响。大脑袋横扫半空,撞飞数人。项辛撒开长矛,腰间横刀出鞘,一套琅琊刀法大开大合,眨眼间劈出了十余记连环斩击,直砍的虎口生生震裂。以项辛之抱虎膂力,也只劈开了些许肤皮,赚得了几滴血珠。乱斗之中,项辛发觉怪兽不过胡乱撞击而已,只要保持走位变换不断,便不致落入血口。他兀自不退,刀势攻的更急,直杀得暗影里火花四溅。

    缠斗之间,怪兽一只前爪也缩入了斗室,随便向影子堆里捞了一人出来。耳听得一声“阿婆”,恰是抓中了那少年亲近的老妇。少年拼命搂着阿婆身子不放,被那怪兽拔了萝卜带出泥,一齐提到了嘴边。老妇唆尔身无,被妖兽一口吞没。

    “畜!畜生!!”少年撕心裂肺的怒吼激荡在地窟之内,真个儿撼人心魄。天知无情无义皆禽兽,大悲大恸金刚心。他双臂锁住妖爪,双目金光爆射,竟硬生生将魔兽一趾掰断下来!

    魔兽大恸疯狂扭动,撞得四壁尘屑飞扬,欲往上方逃去,却忘了缩小身量。天顶承不住巨物这夺命的撞击,骤然垮脱出了一个大洞,阳光再度倾泻而下。

    温暖的光芒穿透黑幕,普照少年渺小的身形。眼前尘埃浮游飘零,周遭世界慢作了戏画,一镜一语,一张一弛,清晰可辨。庭燎的火星凝住,哭喊的妇孺凝住,翻滚的突厥士兵凝住,退却的妖兽凝住。在大千定顿的刹那中,唯有一个魁梧的汉子在缓慢的施展动作。眼角泪珠跌滑处,那人脚踏乾坤,猎猎生风。项辛的右手拧了一个回天式,五指、手腕、手臂、肩膀、背脊间真气旋转,力走龙形,挺横刀刺向天空,一股大周天之力平地拔起,灌注于刀身之上,起手是刺击,后手却变作推刀。螺旋劲带动刀锋猛烈旋转,从一团名为项辛的旋风中激射而出,尘埃随空气聚为龙卷,万里星河闪耀方寸之间,乃是项辛凝练半生绝学的一击——推星赶月!

    长刀绝尘而去,势近穿云,自那妖兽口中射入,又自脑后炸出,玄黄色血露挥洒成天上云雾,而破空之声才将将传到。少年一滴眼泪落地,眼前世界霎时恢复如常。唯有那汉子在血雾中顶天立地,璨若神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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