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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送君千里

    汽车夫是在白摩尼上车之后,才意识到了不对劲——卫士哪有和白少爷并肩一起往后坐的?

    他莫名其妙的向后回了头,结果脑袋刚刚转到半路,霍相贞已经拔枪抵住了他的太阳穴。与此同时,白摩尼开口说道:“小张,开你的车。你是我专用的人,只要听话,我保你不死。事后有了麻烦,也全由我担着,和你没关系。”

    小张从斜着眼睛,从后视镜中看清了霍相贞的面孔。而枪口顺着他的太阳穴缓缓下移,最后隔着一层座位靠背,瞄准了他的脊梁骨。

    冷汗顺着鬓角流下来,小张干巴巴的咽了一口唾沫,心里知道这是要出大乱子,然而一点主意和办法也没有。发动汽车驶上汽车道,他一声没敢出,直接奔着侧门去了。

    侧门窄小,通过的时候须得减速。通过挡风玻璃,小张拼了命的向警察使眼色。然而挡风玻璃实在是反光,守在侧门两旁的警察只潦草的向内望了一眼,见汽车是连军长家的无疑,车窗上还贴着特别通行证,车内的人也是方才刚进去的那几个,只是少了个刚出院的霍相贞罢了。马马虎虎的一挥手,警察给他们放了行。而小张这回彻底死心,背对着后排颤声问道:“少爷,咱们接下来往哪儿去?”

    白摩尼理直气壮的答道:“按计划走,上天津呀!”

    小张一踩油门,拐上大街往城门的方向去了。

    汽车是好车,汽油也加得充足,是昨天晚上就预备好要跑长路的。小张在北平天津之间常来常往,也是一匹识途的老马。霍相贞不放心,一只手始终是握着手枪。另一只手闲着,撂在大腿上。白摩尼坐在一旁,想和他拉拉手,可是始终没有勇气主动伸手。侧身靠向了车门,他忽然感觉这时间过得又快又慢——快,是因为他难得能和大哥这样长久的并肩同坐,这样的光阴是可珍惜的;慢,是因为他放在膝盖上的手已经出了满手心的汗。伸还是不伸,他一秒钟能变好几次主意,越变汗越多,汗越多,越伸不出手。

    直到他手背一热,是霍相贞把他的手握住放到了自己的大腿上。

    他转过脸去看霍相贞,然而霍相贞望着前方,并没理会他的目光。小弟的手小,比他的手小了好几号,先前两个人手拉手的时候,小弟的手指常对着他的掌心抓抓挠挠,像只成了精的小活物,让他须得狠攥一把,把这个小活物攥老实。老实也老实不久,隔个几分钟不理它,它就试试探探的又活了。

    他爱这只手——不止这只手,小弟的一切在他眼中都有有趣味,都可爱。小身体,小脾气,一个轻飘飘的小东西,像一只鸟或者一株花,在微风中落到他的怀里或者腿上。

    白摩尼依旧靠着车门,然而闭了眼睛。闭了眼睛感觉更好,往事和前途全不看了,他只在心里细细端详着自己的当下。轻轻翻手和霍相贞十指相扣了,经过了这么几年自作自受的颠沛流离,他的感情和他的人一样,一起消瘦出了清清楚楚的轮廓,该去的,都被风吹雨打去了;能留的,全是刻骨的。

    他爱大哥,爱的时候不知道,知道的时候,已经没资格爱了。

    两只手握了不过一个多小时,白摩尼忽然单方面的撤退了。

    他收回手,开始从衣兜里往外掏药瓶。拧开瓶盖倒出两粒吗啡药丸送进嘴里,他不用水,直着脖子干咽。有嗜好的人都怕出远门,他也一样。霍相贞看了他一眼,随即移开了目光。白摩尼察觉到了他的行动,但是硬着头皮满不在乎——这两年里,他硬着头皮的时候太多了,渐渐习惯成自然,终于可以对一切都满不在乎。

    把药瓶重新揣回衣兜,他把手又伸向了霍相贞。伸到半路停了一下,他自惭形秽的有些迟疑;于是霍相贞抬手一把攥住了他,握着拍到了自己的大腿上。

    汽车上午出发,一路太平无事,下午进了天津市区。李克臣在英租界独住着一幢二层小楼,白摩尼让小张一直把汽车开到了李宅门口。李克臣听了院子外的汽车喇叭声音,立刻从楼中跑了出来。白摩尼坐在汽车里,一眼不眨的望着霍相贞,心里知道送君千里,终有一别。

    “大哥……”他轻声说道:“多保重。”

    霍相贞目光炯炯的凝视了他:“你不跟我下车?”

    白摩尼对他一笑:“我上车下车都费劲,就不折腾了。”

    然后,仿佛失控了似的,他听见自己油嘴滑舌的又说了一句:“大哥还舍不得我啊?”

    此言一出,他真想抽自己一个大嘴巴。然而霍相贞一言不发的望着他,同时一点头。

    白摩尼打起精神提起了心,生怕自己又会顺嘴胡说出什么下三滥的贱话。强行忍住鸦片烟瘾带来的一个大哈欠,他小声问道:“我晚上过来,好不好?”

    霍相贞知道他也许是急着去找地方过瘾,所以不再多说,只又一点头。

    霍相贞穿着中装,在租界地方是引人注目的,所以下了汽车之后,他在李克臣的引领下快步进了李宅院子。李宅就是一座小院围着一座小楼,幸而楼内收拾得窗明几净,倒也不显狭窄。李太太带着儿女们回娘家了,专为腾出地方给丈夫谋划大事。而据李克臣所说,安德烈也已然到了天津,刚被他打发去码头做前锋了。

    霍相贞换了一身西装,脱下的军装被李克臣送进厨房灶里,一把火烧了个干净。随即一个电话打出去,李克臣招来了孙文雄的小舅子。这小舅子是前几天刚刚回到天津的,孙文雄不便亲自前来,所以小舅子便充当了孙文雄的全权代表。三个人密谈了一番,末了小舅子先行一步的告辞离去了,留下了李克臣和霍相贞两个人。事情的眉目已经大致定了,于是霍相贞有了一点闲心,让李克臣给自己此次的行动卜一卦。

    这是李克臣的本务,最擅长不过的,如今又得了大帅的命令,他当即取出蓍草等物,摆出架势开始占卜。霍相贞知道他时灵时不灵,也不是完全的装神弄鬼,所以恭恭敬敬的坐在一旁,态度也很庄重。

    末了,李克臣得了个“大过卦”。霍相贞对于《易经》素来没有研究,此刻便问道:“这一卦是吉是凶?”

    李克臣思索了片刻,末了迟疑的答道:“这一卦说的是……不成功、便成仁。”

    然后抬眼望向霍相贞,他又说道:“按照卦象来看,大帅这一行,险是险的,但是事在人为,险中也有生机。”

    霍相贞听到这里,深以为然的点了头:“你这一卦很准,如今我可不就是不成功、便成仁?我这一趟出来,能打开个新局面倒也罢了,若是打不开,我成了个闹反叛的,无前途无退路,当真是只有一死了。”

    李克臣一边收拾蓍草,一边笑道:“大帅吉人天相,必能成功的。”

    霍相贞本是把胳膊肘架在两个膝盖上,微微弯腰面对了地面。如今听了李克臣的话,他缓缓的直起了腰,恢复了往昔昂首挺胸的姿态:“承你吉言。”

    霍相贞喜欢“不成功、便成仁”这六个字,听着就是斩截利落的让人痛快。他宁可成仁,也不能坐在自家老宅里任人宰割。先前他还以为此一时彼一时,一时有一时的活法,还只想赚点钱把他的小老毛子喂饱;然而成者王侯败者贼,他没有痛打落水狗的习惯,架不住别人有。

    他一不想当狗,二不想被打,尤其是受不了顾承喜那个打法。

    入夜时分,白摩尼乘着一辆洋车来了。

    李克臣还认得他,但是他若不出现,李克臣也绝想不起世上还有这么个人。当初他依稀记得有人传说顾承喜是为了白少爷才作乱的,不过流言而已,并不确实;这回是他把霍相贞从北平带出来的,可见他也是自己这一方的人。李克臣悄悄开门放进了他,两人一前一后的往楼内走,李克臣瞄着他的后影,心中有些糊涂。

    霍相贞住在楼上的大卧室里,已经吃过了晚饭。忽见白摩尼来了,他没说出什么,只站起了身。李克臣亲自送进了一壶热茶,然后关掩房门退了出去。白摩尼吸足了鸦片烟,又洗澡换了衣服,如今往软颤颤的大床上一坐,他自己先弯腰敲了敲左腿,紧接着抬头问道:“大哥,定没定走的日子?”

    霍相贞晃着大个子,在他面前来回的溜达:“明天清早,弄了条英国船。”

    白摩尼明知道自己和大哥不能长相守,但听了这话,心中还是有些怅然,又因为此一行山高水远,吉凶未卜,所以也像是一场生离死别。

    他靠床头坐着,默然无语的揉着自己的左膝盖。霍相贞高得顶天立地,在他面前兜着圈子徘徊。圈子兜到了一定的程度,他忽然说道:“跟我走吧!”

    这话说得并不坚决,是和白摩尼打商量,因为他也不知道白摩尼跟着自己,到底好是不好。若从“好死不如赖活着”论,白摩尼目前毕竟是丰衣足食,而跟了自己跑战场,苦头是必定要吃的了,并且还有送命的危险。

    若不是因为这一点,他直接就能替小弟做主。

    白摩尼一边揉膝盖,一边抬头一笑:“我不跟你去。打仗我害怕,在这儿过日子多舒服啊!”

    霍相贞扭头看他:“你把我偷着带出来了,回去不得有麻烦?”

    他不提连毅,这两个字他说不出口。心照不宣似的,白摩尼也不提连毅,只是没心没肺的笑道:“我有我的法子,你甭管了。”

    霍相贞想不出他能有什么法子,想要深问几句,又不知从何问起,反正白摩尼肯定会有话可答,可谁知道他那话是真是假?

    霍相贞出了神,一味的只是走,直到白摩尼拍了拍身边大床:“大哥,你过来坐会儿。”

    听了这话,霍相贞不假思索的停下脚步转了弯,走到大床前一屁股坐了下去。坐了之后又足足过了一分多钟,他才发现白摩尼然和往日不同,没有像只香荷包一样通体芬芳。

    忍不住开了口,霍相贞问他:“洗澡了?”

    白摩尼鼓起勇气,向他挪了挪:“臭不臭?”

    霍相贞看他凑到了自己身边,像是专等着自己赏鉴判定一般,就也侧身低头深吸了一口气,随即答道:“不臭。”

    白摩尼低声笑了:“知道你烦我身上的味儿,就抓紧时间洗了个澡,水还不热,冻得我直打哆嗦。”

    低头摩挲了自己的手背,他自嘲似的继续笑:“看我这顿搓,皮都搓翻了。”

    霍相贞抓过了他的手,手背赫然红了一片,果然是少了一块油皮。下意识的将这只手送到嘴边,霍相贞张嘴轻轻的咬了一下。

    白摩尼笑着看他,一双眼睛水盈盈的,滴溜溜的转着水光:“大哥,你明天就要出发了,今晚儿我住这儿,陪你一宿行不行?”

    霍相贞一点头,然后转身把白摩尼拦腰抱到了自己的大腿上。低头把脸埋到了对方的胸口,他晃了脑袋轻轻的蹭。白摩尼抬手搂了他的脖子,又一下一下抚摸了他的头发。看出来了,大哥心里还是有他。

    白摩尼开始抬手去解自己的纽扣,在他眼中,爱情和肉欲是相连的,他已经不会像个同龄的年轻人一样向往罗曼蒂克,他表达爱意的方式,就是把自己的身体送出去,让对方“乐一乐”。

    霍相贞却是怔住了,抬头睁大了眼睛看他:“你干什么?”

    白摩尼垂下眼帘,细长的手指很灵活,一鼓作气的从上解到下,从里解到外。及至把自己的细皮嫩肉晾出来了,他心慌意乱的望着霍相贞笑了一下:“大哥,没什么,我自己愿意。”

    他仰靠在霍相贞的臂弯中,揽了对方的脖子往下扳。探头吻住了霍相贞的嘴唇,他尖尖细细的小舌头游动着要往深处钻。霍相贞瞬间面红耳赤了,但是僵硬了身体没敢动。他怕碰小弟,因为小弟像个水晶玻璃人,一不小心就要碎。白摩尼的舌头在他口中撩拨着动,他直着眼睛,小心翼翼的也一舔对方的舌尖。哪知这一舔让他像是过了电,从头顶心到后脊梁,一路猛的酥麻了一下。

    抬起臂弯低了头,他开始轻轻的去亲小弟,他太怕白摩尼疼了,怕得简直带了怯意。白摩尼也知道他的怕——先前是不知道的,后来在别人手中疼过了太多次,才知道了大哥的怕。

    大哥还怕,他却是不怕了。身体在霍相贞的怀中缠绵的扭动了,他正是个发了情的模样。一只手向下解开腰带,他气喘吁吁的低声说道:“大哥,你给我脱。”

    霍相贞一转身把他放到了床上,只见他仰面朝天的躺了,西装衬衫层层敞开,脖子上缠着一根暗红丝绦,小豆荚亮晶晶的落在了他的锁骨上。

    像受了定身法似的,霍相贞一动不动的看着他,看他这么美,这么小,像个稚嫩的妖精,等和吃人或者被吃。

    白摩尼始终没有等到他的动作,于是主动出了手,起身去脱了霍相贞的衣服。

    这一次他们总算是成功了,然而大床又一直吱嘎作响,响得人心烦意乱。像是无师自通一般,霍相贞抱着白摩尼下了床。双手托着他的屁股大腿,霍相贞把他顶在了墙壁上,让他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完全落在了大哥的手中。

    午夜时分,白摩尼先告了饶。

    他不告饶,霍相贞似乎能把他按在墙上干一整夜;他告了饶,霍相贞则是立刻停了动作。这卧室连着个小小的卫生间。白摩尼自己进去关了门,不让霍相贞帮忙。及至他把自己清洗干净了,才开门让霍相贞把自己抱上了大床。

    霍相贞也把自己擦拭了一番。上床把白摩尼揽到怀里,他没想到这事不止是种发泄,也可以做成一场狂欢。活了三十年,他是刚知道。

    而且狂欢之中可以亲一亲,可以摸一摸,哪怕听听对方的呻吟、看看对方的表情都是有趣的。

    而且站着可以,坐着可以,把人放在桌子上也可以。一定还有更多的“可以”,他想。

    怎么早不懂呢?他又想。

    白摩尼蜷在他的怀里,想睡,又舍不得睡。舍不得舍不得,最后还是不由自主的睡了。

    凌晨时分,他有了知觉。是一只手在他□的身上抚摸,还有嘴唇在他脸上轻轻的吻。他忽然想起霍相贞今天是要早走的,便连忙睁开了眼睛。

    房中一片黯淡,窗帘缝隙中透进一丝寒冷的清光,互相看着都是影影绰绰。他向前挤了挤,小声问道:“是不是该起来了?”

    霍相贞“嗯”了一声,在暗中只是盯着他看。

    他怕自己会在对方的注视中落泪,所以一掀棉被起了身,故意要让自己忙忙碌碌:“穿衣服吧,赶早不赶晚。”

    衣裤全堆在了床尾,他挑出大号的往霍相贞那边扔。霍相贞默然无语的穿戴了,最后弯腰系好鞋带,他起身转向白摩尼,毫无预兆的说道:“这次我要是干好了,你就跟我回家!”

    昨晚他是和白摩尼打商量,今早不打商量了。干不好,他无话说;干好了,他就要把两个人的生活一起恢复原样。

    白摩尼挪到床边伸了腿,不置可否的俯身穿鞋。

    正当此时,房门被人敲响了,李克臣低声唤道:“大帅,吃早饭了。”

    白摩尼早上少不得一顿鸦片烟,所以匆匆的非走不可。临走的时候,他和霍相贞对视了一眼,其实都是有话说,可又都是不知从何说起。

    于是最后在出门前,白摩尼只是微笑说道:“大哥,保重。”

    霍相贞凝视着他答道:“保重,等我消息。”

    白摩尼拄着手杖,一步一步慢慢的出了门。霍相贞站在窗前向外望,看他裹着黑大衣坐上了院外一辆洋车。天一定是相当的冷,他像只小小的寒鸦一样,瑟缩着被洋车夫拉走了。

    一个小时之后,霍相贞也带着李克臣出门上了汽车,直奔太古码头。

    作者有话要说:本章删13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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