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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各怀心事

    叶雪山在青岛住了两夜,其间和顾雄飞小吵了一架,吵完之后双方冷战了三个多小时。晚饭的时候二人在饭桌上见了面,叶雪山夹菜时忽然留意到自己的手背,发现干燥皮肤在药膏的滋润下已经恢复了柔软,皲裂伤口也都大致愈合;于是一筷子菜夹起来,就送到了顾雄飞的碗里。

    顾雄飞非常严肃的抬头看了他一眼,然后端起饭碗,把那一筷子菜扒进嘴里,双方就此算是和好。

    除了这一场小吵之外,其余时间堪称和平。两人全都谨慎,专挑没要紧的闲话来说。叶雪山素来觉得自己挺会交际,可是在这两三天里,他还是感觉自己言语之中出了好几次错。到底是错在哪里,他不知道,不过看着顾雄飞那张清冷倨傲的面孔,他确定自己是伤了对方的心。

    顾雄飞本来就不是慈眉善目的人,闷闷不乐的时候更是让人望而生畏。大冷的天里,他时常是侧身坐在床边,一条腿盘起来。叶雪山懒一点,伸胳膊伸腿的躺在一旁。房内一片沉寂,一句话说出来,下一句不知何时接上,时间久了,顾雄飞会放下腿换几个姿势,叶雪山则是静静趴着,手里拿着点小玩意儿摆弄个不休。偶尔顾雄飞开了口,直通通的让他“过来吃点”。他就摇头摆尾的爬过去,去吃新端进来的点心或者水果。顾雄飞不爱吃那些零七八碎的玩意儿,这时会微微垂头看着膝前的脑袋。看着看着,伸手摸上一把,摸在头发上:“乱!”

    叶雪山和他亲近不起来,借着零食堵嘴,正好不回答。

    临行之时,叶雪山问他:“大哥什么时候回家过年?”

    顾雄飞笼统的答道:“过两天就走。”

    叶雪山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忽然想要对他好一点,可又不知从何好起;甜言蜜语也说不出来,不但说不出,甚至想一想都毛骨悚然。他宁可围着草裙跑到跳舞厅里去跳一支胡拉舞,也不想向顾雄飞嬉皮笑脸。打赤膊跳舞至多是娱乐化的丢人现眼,对顾雄飞示好,则是涉及到了更深层次的问题,与灵魂尊严相关了。

    腊月二十九这天,叶雪山和林子森抵达了天津。仆人盼他们盼的望眼欲穿,因为仆人也是人生父母养的,他们不回来赏红包,仆人怎么回家过年呢?

    叶雪山一进家门,触目之处虽然洁净,然而带着一股子清冷之意,就忍不住对林子森发了火:“不让你去,你非得去!现在好了,我辛辛苦苦回到家,家里连点人气都没有!”

    林子森好脾气的笑而不语,其实是没空理他。先把家里仆人的红包发下去了,林子森下午出门,又丰厚的打赏了上下伙计。晚上他载着一车年货回了来,也把家里装饰的喜气洋洋。

    及至夜里上了床,叶雪山还在抱怨:“看看,清锅冷灶的,被窝里连点热气都没有。”

    林子森还在忙碌,这时就无可奈何的笑道:“少爷,给你讲件新鲜事。”

    叶雪山缩进被窝里:“说!”

    林子森很有兴趣的哄着他:“黄二爷下午从外面叼了个半僵的猫崽子回来,藏到窝里压在肚皮底下,孵蛋似的暖了小半天,晚上猫崽子居然活过来了。”

    说到这里,他走去浴室洗漱一番,末了清清爽爽的走出来,停在床边俯身笑问:“大狗救小猫,挺出奇吧?”

    叶雪山皱着一边眉毛,是个要怒不怒的样子:“你还不如黄二爷讨人喜欢!”

    林子森抬起双手,一粒一粒的解开衣裳纽扣,同时微笑着注视了叶雪山的眼睛:“我是不如黄二爷,可是黄二爷能做的,我也能做。”

    说到这里,他脱了贴身小褂向下一甩:“比如,让少爷暖和起来!”

    随即他掀起棉被跳上了床,不由分说的把叶雪山压到身下。叶雪山冷不防的被他抓了痒痒肉,当即笑了个惊天动地。而林子森一边对他呵痒,一边情热似火的用力亲他。天可怜见,叶太太虽然逝去,可她创造出的生命却还活在他的怀中,实实在在,活蹦乱跳。他庆幸而又快意,幸福的简直想把叶雪山活吞了。

    林子森给仆人放了假,自己张罗着过年。大年三十这天,他站在厨房里煎炒烹炸,叶雪山走去门房,发现大黄狗果然正在舔一只巴掌长的小黄猫。忽然看到叶雪山站在窗外了,大黄狗仿佛吓了一跳,连忙把小黄猫压在了肚皮下面。

    叶雪山心中暗笑,故意把脸扭开,眼角余光瞟见大黄狗鬼鬼祟祟的把小黄猫叼到了墙角窝里,然后颠着一身油光水滑的皮毛出了门,照例摇着尾巴前来献媚。

    叶雪山知道它很通人性,这时就低头问它:“你给自己捡了个童养媳?”

    大黄狗一脸无辜,继续望着他大摇尾巴。

    叶雪山弯腰一弹它的狗头:“傻狗,那是只猫啊!”

    大黄狗一眯眼睛一张嘴,狗脸上显出了一个标准的笑容。仆人一见它露出如此表情,必得找点什么喂给它吃;它掌握了诀窍,摇尾巴不成,就立刻咧嘴装笑。叶雪山被它逗得乐不可支,跑去厨房给它拿来许多炸肉丸子。

    虽然仆人都各自回家去了,可是叶雪山并不寂寞。除夕夜里,他坐在厨房看林子森包饺子。林子森兴致勃勃的擀皮拌馅,动作快而利落。忽然扭头对着叶雪山一笑,雾气蒸腾之中,他看起来年轻了好几岁:“就快好了。”

    叶雪山盯着他瞧,开口笑道:“子森,我发现你长的也挺不错。”

    林子森把第一批包好的饺子下进开水锅里,同时嘴里低低的“嘁”了一声,表示不屑,或者不以为然。他在少年时代的确是个精神小伙子,不过想起来都是太遥远的往事了,根本不值一提。

    叶雪山随口又问:“长得不错,人也不穷,为什么一直不成家?”

    林子森握着大铁勺在锅里缓缓搅动,让饺子各个分散开来:“我看上的没看上我,看上我的我没看上。”

    叶雪山笑问:“你看上谁了?”

    林子森没有回答,专心致志的看着白白胖胖的小饺子逐个浮上水面。叶雪山等了一会儿,心里有些失望,他以为林子森会说“看上你了”。

    幸而他不是为情所困的人,半小时后他吃了一盘饺子,吃得心满意足,也就把这个话题忘掉了。

    新年过的很太平,及至到了初五这天,叶雪山忽然说要去北平看望顾雄飞。

    林子森以为自己听错了,重问一遍想要确定:“你去看大爷?”

    叶雪山一点头,神色凝重,仿佛是并不情愿去:“他在青岛对我不错,这很难得。我也不想欠他的人情,正好赶上过年,我去瞧瞧他,一是合了礼数,二是做点回报。”

    林子森莫名的一惊:“回报什么?”

    叶雪山叹了口气:“问他要不要在洋行里入一股子。要是入,那就入;要不入,我的心意送到了,也不算亏待了他。”

    林子森知道烟土生意是一本万利,叶雪山这点回报真不算小。毫无预兆的愠怒起来,他斩钉截铁的说道:“完全没有必要!他在青岛对你有什么好处?一瓶雪花膏,留你住两天,这就值得你请他往洋行里入股?你好了伤疤忘了疼,不记得他那年是怎么打你了?”

    叶雪山本来心里就犯着别扭,林子森骤然发火,激的他也闹了脾气:“你还管起我来了?”

    林子森高高的站在了他的面前:“我管你怎么了?不行吗?他妈的就凭我鞍前马后这么伺候着你,我今天还非管不可了!”

    叶雪山当即瞪了眼睛:“我这是找了个伙计还是找了个爹?”

    然后不等林子森回答,他一脚就踹出去了。

    叶雪山先前从来不打人,可是不知从何时开始,他的手脚都野起来了。

    林子森是打不还手,但同时也不退让。叶雪山大发雷霆的样子,会让林子森生出和他同归于尽的冲动。冲动带有着刺激性,危险而又美妙。

    两人对战了一个多小时,其实还能再斗下去,可是到了吸烟的时候,统一的全犯了瘾。林子森脸上青了一块,两手哆嗦着烧烟,又让叶雪山过来先吸。叶雪山趴在床上吸了一口,然后抬起头看他,嘴里骂了一句。

    脏话被他说得咬牙切齿,带着杀气挤出牙关,有力的几乎快凝固成了子弹。林子森凝视着他的嘴唇,只见嘴唇生得棱角分明,不薄不厚的又端正又秀气,可惜正在源源不断的吐出最下流的字眼儿。

    林子森看得痴了,最后清醒过来之时,就听见了片言只语:“非去不可……再敢干涉我的举动……滚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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