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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再相逢就是一生

    常教经过袁玖一年的苦心打点,名声和实力都迅速恢复,渐渐可比得上当年鼎盛之时。女儿越发灵巧,儿子也到了蹦蹦跳跳牙牙学语的年纪,更让他看着喜欢。

    可种种喜乐中,还有两件事悬而未决,如阴影般挥之不去。

    第一件就是他身上的毒。几人苦心钻研,终究还是没拿出肯定的法子,只能用药剂辅以内功压制毒发。亏的袁玖心态好,平日里也没甚不妥。只是苦了孟散,表面上得如他一样嘻嘻哈哈不甚关注,实际上却是没日没夜地忧心操劳。

    第二件虽非生死攸关,却来势猛烈,有关莫竹青那不让人省心的家伙。说来倒不是他不省心,实在是丁雁翎虽走了,可影响却结结实实地留了下来,比他人在时更甚。

    这日黄昏饭后,郁景兮照例给袁玖诊视。

    “还是老样子。”他拉下袁玖的袖口,叹了口气。毒一日不解,终究一日不得安心。

    袁玖爽朗笑道:“我早说过,只要孩子没事,你们就别操心了。如今我身子骨虽差些,可一时半会儿死不了,说不定这么将就着对付下去,也是一辈子。”

    郁景兮摇了摇头,“药物虽能续命,可损的都是后来的寿数,到底不好。”

    袁玖不以为然,“若我一年前就毒发死了,哪还有什么后来的寿数?”

    郁景兮怔了怔,无奈,“袁教主看得开,也是好事。对了,竹青同你说过了吧?”

    “竹青?说什么?”

    “他白天来看诊时没提起么?”

    “我一天都没见他,更别说提起什么了。”

    “诶?今日我带几个孩子去玩,让他白天来给你看诊,怎么他竟没来?”

    “反正药照常吃,也没什么,不说这个,”袁玖摆摆手,“你要提的是何事?”

    “噢,前阵子我们商议,你不是一直都有水寒衣的下落么,毒这么拖着也不是个事儿,我们想去找水寒衣问问,他虽然傻了,但只要多启发启发,说不定能想起来一些。其实这种疯病也并非无药可医,如今想来,若是当初就给他细心治治,或许早好了。”

    袁玖他了口气,双手交叠在脑后,“不瞒你说,这事孟散已提过好几次。但我对水寒衣是一点儿希望都不抱,只要他再别给我添麻烦,就够了。”

    “可你终究要为自己考虑,就算不为自己,也要为常教、为孟散、为孩子们考虑。江湖太乱,常教树大招风,你一日不康复,如何坐镇?孟散明里不论,实际为你操碎了心,你也是知道的。孩子们又小……”他见袁玖神色有些变化,又趁机道,“再说水寒衣,你彻彻底底地赢了他们,哪怕他就是病好了,就是真想再与你为敌,他有那个实力吗?还是说……你会怕他?”

    袁玖一怔,这些他不是没想过,只是不如今日郁景兮条分缕析,句句透彻,醍醐灌顶。

    “你行事潇洒胸襟广阔,可太不关照自己的身体,这可不好。去找找水寒衣,有益无害。”

    袁玖抬眼看他,平和冲淡四个字形容此人,再恰当不过。而且与他交往得越久,便越能发现他那深入骨髓中挖之不尽的魅力。只可惜他已名草有主,先便宜了齐江天了,否则……

    一个恍神,袁玖连忙止住歪心,装模作样地咳了咳。

    郁景兮并不知他方才悬崖勒马的龌龊心思,仍是好看地笑着。

    袁玖心中默念罪过罪过,这要是让孟散知道,一定会先骂他几句老毛病犯了,然后再强撑起一副讨厌你的脸色,跑到角落里默默伤心去。

    说曹操曹操就到,这回他不过想了想,孟散就跨进了门。

    “你来得正好,帮我劝劝袁教主吧,你的话,想必最管用。”

    “不必了,你说得有理,我同意。”袁玖坐直身子,笑盈盈道,“把竹青叫来,一同商议吧。”

    孟散往袁玖跟前一坐,语气酸酸的,话里有话,“你这会儿要见他,可不容易。”

    “怎么?”袁玖转过头,视线从孟散的胸口缓缓上移,如若郁景兮不在,他还真想捏住这家伙的下巴,好好调戏一番。不得不说,经过一年的悉心调/教,这小子也日渐风韵了。

    “今早上派去双辉楼的探子传信回来,他看完之后,就将自己关在屋里到现在。”

    “哎……”想到那个近一年都没舒心笑过的人,袁玖深深叹了口气,“这家伙真是,口是心非也该有个度。当日丁雁翎一走,我就知道他不安心,特意派了探子打探消息,三日一次报给他。他每每看了消息,都要跟我说千万撤了探子别再管这事,可下次还是照样看消息,照样伤心难过。”

    不快的情绪腾升而起,三人沉默一阵,袁玖又问:“听说丁雁翎病了,究竟怎样?”

    孟散道:“听探子回报,丁雁翎病了几个月,看了多少大夫吃了多少药就是不见好,情况恐怕不乐观。他爹也已经出山重掌双辉楼了。”

    袁玖皱着眉摇了摇头,心中暗暗琢磨着。如若再不当机立断做点儿什么,莫竹青必将悔恨终生。

    晚上照例是两家大人带着孩子玩乐,勤儿和冬儿等不及小腿还不甚灵活、也不怎么会玩的两个弟弟,总是冲在前面。两个小家伙只好焦急地喊着哥哥姐姐,顺便在爹爹们的大手中扑腾。

    谁料一马当先的勤儿原本跑得好好的,突然一停,紧随其后的冬儿躲不及,一头撞了上去,鼻子碰得生疼。正要责怪勤儿,却见一个人影从回廊上左右摇摆过来,手里还拎着个酒坛。

    “咦?莫叔叔……”冬儿奇怪地回头,看莫竹青摇摇晃晃撞到袁玖面前,便冲爹爹做了个鬼脸,小声说:“莫叔叔喝醉了,身上好臭!”随后又跟勤儿跑了。

    袁玖将手上的续儿交给孟散,上前一步,定定地站着,正好挡住莫竹青的去路。

    莫竹青涣散的目光转了转,最后盯着袁玖,恨不得把脸都贴上去才认出人来。

    “是教、教主啊……我当谁呢……”

    正要绕路而行,却被冷着脸的袁玖猛拎起领口,将他手上酒坛一扔,向身后人道了声“你们先转,我去去就来”,便将人拽出了回廊。

    他心中是很生气的,莫竹青原本也是个潇洒爽快的人,怎么如今成了这副摸样?

    将人拎回房,提了一桶冷水来,袁玖亲自给他从头到脚浇个凉快,然后再恶狠狠地抓起那块瘫软的烂泥,吼道:“看看你现在成什么样了,你是要作死吗?!”

    莫竹青抬起头,傻傻地看着袁玖,其实他脑袋清醒得很,他只是想尽力让自己的身体醉一些,那样的话,一切痛苦的事就都能忘了,哪怕是暂时的。

    只要不再那么痛,他不介意天天喝成这样。

    “没出息!”袁玖毫不留情地一巴掌扇上去,“当初不是你叫人滚的吗?现在人家滚了,你倒躲起来自己折腾自己装死狗,我告诉你他根本看不见!你再难过他也看不见!”

    莫竹青脸抽了抽,似乎是被袁玖说中了心事。

    “要么和好要么分你痛痛快快选一个,矫情别扭到这地步,黄花大闺女也没你这样的!开口原谅他有那么难吗?发誓一生一世再不想那个人有那么难吗?我常教没你这种男人!”

    袁玖喘了喘,又道:“最初还好,装得狠心,我道你不为感情所累是个人物,不想终究是藏不住都露了出来,这是憋不住了吧!憋不住你就给我想想正经法子,借酒消愁最没能耐!我最看不起!”

    莫竹青神色呆滞,袁玖吼得他脑袋嗡嗡响,可那些话,却句句戳中了他心底最痛的地方。突然他浑身抖了起来,继而抱住袁玖的腰,难过地呜咽,“教主,教主你不知道,他们说……他们说他活不长了,快不行了……他病了好几个月,他真的、真的快不行了……”

    袁玖的衣衫渐渐湿了,不知是因为方才泼在他身上的水,还是因为眼泪。

    屋里回荡着他的哭诉,不甚好听,却令人哀婉叹息。

    良久,袁玖冷冷说道:“那你这是做什么?等着他死吗?”

    莫竹青恍然怔住,猛地抬起头,袁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似乎在说事不关己。

    突然袁玖一手扣住他的脖子,弯□,认认真真地盯着那双眼,细声道:“不懂我的意思?你在这儿终日酩酊大醉装疯卖傻,最后能等到的,只是他的死讯。然后,你就再也见不到那个人了,这辈子、下辈子、永生永世都见不到了。就算你再后悔再挽回,那也是白搭。说什么死后相遇来生再续,都是骗人的。这口气一咽,到了地府谁都不见先喝一碗孟婆汤,哪怕你这辈子是皇上,到时候都叫孤魂野鬼,谁认识你?至于下辈子,你敢保证你还托生成人?谁又认识你?”

    莫竹青心中一滞,半晌扭开头,神色恍惚。

    是啊,只要他还有一口气,我做什么,他就还能知道。可一旦他死了,就什么都完了。

    什么都完了。

    爱没有、恨没有、气也没有,他也不会再记得,谁是莫竹青……

    “不懂,就自个儿再好好想想;懂了,就做决定。那口气能拖多久,谁都没把握。”

    说完这些,袁玖推门出去。不一会儿,就有人送来解酒御寒的汤,莫竹青仍是呆呆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从黄昏到午夜,再到黎明。

    黎明时,他摸了摸那汤,早已凉透了。攥了攥拳头,只希望握住那人手的时候,还是温热的。

    只要是温热的,他就一定能把他拉回来。

    袁玖一早起来,下人就将莫竹青的书信奉上,说他已经打定了主意,去双辉楼一趟。还说他会尽快赶回,继续为袁玖疗毒。袁玖笑了笑,将信放在一边,再回来的时候,就该是两个人了吧。

    却说丁雁翎当日从常教离开,心情苦闷烦躁,回到双辉楼不思正事,终日饮酒买醉,要么就频繁出入秦楼楚馆,以声色填补空虚。父亲震怒,将他狠狠训了一顿,谁料他仍是没半点儿悔意,照样该怎样还怎样,甚至变本加厉。

    丁家父母也知道他和莫竹青的事,本就极其不满,这次见他一人回来,以为他终于想通了不用再烦心了,谁料却正好相反。大好的儿子被个男人弄成这样,实在是……气煞人也。

    父母连番对丁雁翎晓以大义,说极了也少不得打骂,后来又想了一招为他联络婚事的办法,什么官家小姐江湖大户,今天一个明天一个,一次次弄下去,丁雁翎气急了,破罐子破摔,由着自己舒服胡来,彻底什么都不在乎。然而心里的苦闷越积越多,身体上又胡折腾,终于是病倒了。

    病情来势汹汹,无论怎么治都没起色,拖了几个月,怕是不中用了。

    心病还需心药医,终究躲不过相思二字。

    丁夫人吓坏了,说不如去找那个什么莫竹青回来,总能救儿子一命,却被丁老爷制止,怒斥这样的逆子死了干净不要也罢!丁夫人哭得伤心,说我们可是就这一个儿子,丁老爷只好唉声叹气,可要他去求莫竹青,他始终做不出。

    然而就在双辉楼打算准备后事时,莫竹青却自己上门了。

    丁夫人泪流满面谢天谢地,拉上人就去丁雁翎卧房,一路上不断说只要儿子没事他们就什么都不再管,年轻人爱怎样便怎样,丁老爷无奈,连叹自家儿子太没出息。

    遣走所有下人,莫竹青往床边一站,眼泪就下来了。

    逃来逃去无数次,到底还是来了。

    “路上我还想,他们说你快死了,不会又是诈我吧,原来……竟是真的。”

    仿佛真能心灵相通,丁雁翎手动了动,睫毛忽闪几下,十几天没睁过的眼,这一下就睁开了。更奇怪的是,他最近时常昏迷,意识早不清楚,可此时却是明显的清醒摸样。

    “竹青,你来了?”淡淡的笑着,仿佛他们不过是分别了一小会儿。

    那气若游丝的声音让莫竹青的心紧跟着又抽了一下。他蹲下来握住丁雁翎的手,眼泪更是止不住,“对不起,对不起,我来晚了……”

    丁雁翎摇摇头,“我知道你会来,我一直等着呢,不着急。这些天我就使劲儿想,天天天天都想,你若来了,我该怎么做,才能让你原谅我?”

    “什么原谅不原谅,真说起来,我也有错,你也要原谅我。”

    “那我们扯平?”丁雁翎努力笑着,想握住莫竹青的手,却使不上劲儿。

    “好,我们扯平。”莫竹青抽泣,拉过丁雁翎的另一只手覆在自己手上。

    “不久前我想起一件事儿,你盗宝那次说,只要我答应你的要求,你以后什么都听我的,结果……你没听我的。那现在你说的话,还能信吗?”

    丁雁翎露出可怜相,莫竹青一怔,皱眉道:“那么久之前的事了,你怎么还记着?真是小心眼儿。”

    “彼此彼此。再说那可是大事啊,我不记得清点儿,下回你再不守承诺,我找谁哭去?你只告诉我,这次你说的话,究竟做不做准,能不能信?”

    莫竹青抿着唇不去看他,“你爱信不信。”复又不忿地说道:“教主说我没出息,我看你才是,竟病成这样,丢人。”

    丁雁翎怔了怔,随即勾起嘴角,有些不好意思地轻声道:“那还不是因为,我喜欢你么……”

    莫竹青一愣,半晌,终于趴在丁雁翎耳边,也低低地说了五个字。

    一个月后,不出袁玖所料,再次回到常教的,果然是两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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