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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一百零六章

    廊下站着程昱。

    曹操低声道:“我怎么说着说着把我自己绕进去了?”儿子多,杀一个两个无所谓,可是把曹丕一贬,那黄奎还干嘛独独针对曹丕呢?还不如陷害曹彰、曹植甚至是四岁的曹冲。

    程昱不敢笑,说:“主公既然想问出当日实情来,还是得演下去,四公子咬死了说辞,跟二公子怕是早已商量好了,单等着主公回来问,可疑点太多,知情的几个人中,荀彧叛逃,王保又在二公子回来不久后死于非命,未免凑巧了些,若不拿黄奎的供状来逼,只怕别无他法。”

    曹操定定的看了程昱一阵,程昱装无知,曹操道:“不是我忘了曹纯,你有话不要放着,说出来!”

    程昱只好问:“主公为何不问曹纯?”

    曹操道:“丕儿对天子存了爱慕的意思,不是曾跑到许褚那去,把许褚从许田带回来的貂皮都买了吗?做了一件玄色斗篷给我,还做了一副手筒和帽子,特意染了紫色,送给天子了,他在司马家的时候断断不会像曹纯说的‘一切如常’,我看这小子已经把曹纯收拾得服服帖帖的了!曹纯性直,认死理,认定了丕儿怎会对我说出实情?”

    程昱点头:“二公子年幼,主公只管磨一磨,想来撑不了多久。”

    曹操点头,又慢慢走回去屋里,只是脸上神情不怎么相信程昱的说法。

    曹纯可不是普通亲信,是曹操刻意挑出来的,本来已是议郎参司空军事,统曹军最精锐的“虎豹营”,岂是等闲?

    不料几年下来,竟只听曹丕的了!

    单从这一点看,曹丕便没有看起来的简单。

    曹操也不知道是该生气还是该高兴?

    从面子上看,曹丕鲜有露出本性的时候,按说是好事,可……这么个还不错的儿子,偏偏相中了天子,想要天子,就必然会想要曹操这个父亲的权势。

    儿子犯错可以惩罚教导,可觊觎父位的儿子却犯了曹操的大忌!

    养儿子养成袁谭、袁熙那样,太蠢,将来必败!

    可他曹操也不见得成功,大儿子跑了,装死;二儿子的心思连善于看人的曹操都看不出来?剩下的呢?

    曹植太傲,天赋过高其实是弱点。

    曹彰偏门偏得厉害,可以带兵,不可以监国。

    曹熊多病,体弱……

    ……直到曹冲。

    虽然只有四岁,倒是聪明过人,若是善加培养……

    曹操眼现杀机,坐回去。

    “那上面说的侍郎吴中和给事刘亦贤刚刚已经抓到了,你要说就现在说,想要权利不是坏处,我还怕我的儿子没有野心,将来承继不了我留下的江山!”

    顿一顿,曹操接着道:“你若真的勾结了黄奎,为父也不会杀你。”

    曹丕只道:“没有!孩儿从来没有跟黄奎来往过!”

    曹操定定看着曹丕,好半天,后面某处传来鞭打之声和惨叫声。

    曹丕惊慌地望向那方,自然什么也看不到。

    曹操道:“正在拷问他们,你自己认了,父亲不为难你,丕儿,不要等到再有第二个、第三个人把你供出来!那个时候就晚了!!”

    曹操这时候已经决定——曹丕如果一直忍下去,坚称原来的说法,此子不可留!

    留之,如枕畔喂狼,不知命丧何时!

    而曹丕犹如跪在钉板之上,心念电转。

    黄奎的事情纯属子虚乌有,最要紧的曹植、王保不拿来说事,反拿一个真的不相干的黄奎来说事,背后到底藏着什么?

    莫非不是黄奎攀咬报仇,而是面前的父亲故意安排……

    认了,本来没有的事,却反而认了,等于心里藏着更大更不能见光的事情,死路一条。

    若是坚持不认——

    曹操叫了程昱进来下棋,也不管跪在地下的曹丕,除了清脆的落子声,便是那隐约的凄厉惨叫。

    曹丕的脸色越来越白,汗珠一颗一颗不见停地滚下来,却始终紧闭着嘴,身体间或颤一下,脊背挺得笔直。

    几乎一整盘棋的时间,惨叫声停了。

    曹丕身体晃了晃,曹操不动声色地把曹丕看看,不多会,外面卫士报:“主公,吴中招了。”

    曹操道:“拿进来。”

    曹丕忽然颤声道:“我、我说!”

    曹操摆手,卫士站在一边等候,程昱没出声地叹气——到底是小,撑不住啊!勾结乱党的罪怎么可以认?

    哪知曹丕急喘着道:“孩儿没跟黄奎勾结,马腾、马腾冲进宫的时候,孩儿带着天子已经出宫,不是要送去马腾处……”

    程昱大惊:难道是刘备?刘备不像是会做这种事的人啊!

    曹丕几乎接不上气,每次呼吸身体都微微前后摆动,脸色更加煞白起来。

    “孩儿……怕父亲动了杀机,皇上那首诗……比之前董承拿到的字意思明显得多,直指父亲!”

    程昱意外下看向曹操,曹操没说话——这个理由,倒是和曹操猜测的出入不大。

    曹操道:“果真如此?”

    曹丕点头答:“不敢……隐瞒。”

    “出宫后去了哪?”

    “洛阳……”

    “然后呢?”

    曹丕长袖下的手像是捏成了拳头,脸上隐隐有些恶意,屋里的几个人不同程度地吃惊。

    一向怯懦淳厚示人的曹丕竟有这般模样!?

    就是他爹都短暂地愣了会。

    曹丕道:“孩儿冲动行事,未曾有打算,在洛阳长乐宫废墟里等到风雪渐小,皇上说襄阳一带名士高人多,他知道一个,得了,可以胜过雄兵百万!孩儿便信了,后、后来……”

    曹丕喉头滚了下,像是梗了脖子。

    “哪料到了襄阳隆中那地方,刘备竟设下伏,皇上将我引去,关羽、张飞皆在……孩儿战他们不过,险些送命……咳!”

    曹丕抬手挡了一下嘴,接着道:“孩儿本叫曹纯带着曹植等在别处,曹纯探得刘关张三人出现,忙赶来,曹纯到时,刘备已经带着皇上走了,只救下孩儿……至于欺骗父亲的说辞……是四弟怕父亲怪罪我,撒下的谎,此事跟四弟无关!从头到尾,四弟一直受制于我!!”

    本来就是事实经过,说起来自然比谎言完整、顺畅,而且曹丕脸上现出的神情,也是最最真实的一面。

    那般被欺骗的愤恨、懊悔,一点一点随着回忆冲破面具,在尚不成熟的脸上显现出来。

    曹丕的身体颤抖个不停,非是先前的惊吓,更多的是显而易见的强烈恨意,隐忍不能,破关而出!

    这就是曹操要的答案。

    只是,不再试上一试,曹操不会就这么相信。

    “曹仁,剑!”

    曹仁吓一跳,犹豫了一下,才拔剑递给曹操。

    曹操把剑平放在膝上,对程昱道:“你下去,分开问,问问曹植和曹纯,把曹丕的原话告诉他们开头两句,叫他们说后面的,看看对不对得上?”

    程昱起身道:“诺!”走出门去。

    曹操对曹丕招手:“过来,陪父亲下完这局棋。”

    曹丕起身,跪太久,差点跌倒,曹仁想扶,愣是没敢过去。

    曹丕步子不稳地走到几案这边,等曹操点了头,捞起蔽膝跪坐下去,看向棋局。

    曹操道:“若有任何对不上,便是你仍有欺瞒,我不饶你,立斩!”

    曹丕道:“孩儿句句属实。”

    曹操盯着他看了一会,方道:“下棋吧。”

    这半局残棋,曹操本占了上风,程昱已是败相,可黑子换了曹丕后,寸步不让,纹丝不乱,竟一子一子地被他扳回来。

    每次曹操落了子后,曹丕便把棋子捏在手里换,从左手换到右手,不慌不乱,不焦不躁,注意力陷入棋局,纵然苍白的脸色没恢复,却已看不出先前的失控。

    小小年纪便稳得住阵脚,纵比当年的曹操,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

    曹操稍一回想,自己这个年纪的时候还在斗鸡走狗,纵情玩乐,遇到事情大呼小叫,拉帮结伙造势。

    曹丕对刘协已是这样,又如此有计较,断断不会再为了刘协冲动。

    而冲动那时,也没有妄图取代父位。

    杀之,可惜啊……

    曹冲是聪明过人,可将来性情如何却是未知数,那个,不是学识见识可以培养得来。

    看曹丕思考与落子,已有气度,曹操舍不得了。

    “我输了。”

    曹操站起来:“你收拾棋子,在这里等着。”

    曹丕忙起身,执礼相送。

    曹操出去后,他老老实实回到几案边,一颗一颗地捡着棋子放回盅里去。

    外头,曹操扒窗户偷看,而后点了点头。

    过没多久,曹植和曹纯也交代了,有曹丕自己招供在先,他们还有什么能瞒的,程昱两下一对,跟曹丕所说半点不差,告诉了曹操。

    曹操道:“你去告诉丕儿,我很生气,非常生气,懒得见他!下了他的卫尉!以后政务也不要拿给他看。”

    程昱慌道:“二公子纵有过错,已悔悟,臣看二公子前面撒谎,装作害怕,后面方显本性,在主公威势下犹能分辨出哪一种选择最有利,这番心计,诸公子皆不如……”

    曹操道:“不给他点教训,他岂能知错!?先这样!”

    程昱只得应声,自去办事,再把曹丕吓唬一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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