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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二十五章

    曹操道:“这是钟繇,乃颍川长社人,本任尚书仆射,臣却觉得以他之见解、才学,在陛下身边更有作用,便请为太傅,臣还为陛下找了三个伴读,钟繇之子钟毓、京兆尹司马防之子司马懿和臣的次子曹丕。”

    刘协的眉毛跳了跳,曹操看出来,问道:“可是有什么不妥?”

    不妥两个字吐得很慢,意带威胁,刘协哪能听不出来。

    小胳膊拧不过大腿,朝堂上曹操会不遗余力地扮演忠臣良将,底下嘛——刘协知道,他仍旧只是御座上的摆设。

    点头道:“并无不妥。”

    之所以眉毛跳,是因为“司马懿”。

    魏文帝曹丕篡了汉献帝刘协的帝位,然后司马懿的孙子晋武帝司马炎篡了曹操之孙魏元帝曹奂的帝位。

    自己跟曹丕一起念书已经很奇怪了,又加一个司马懿,还嫌不够乱的!?

    将来篡位篡来篡去,这笔账要怎么算?

    袁绍和袁术到接到天子诏令才知道不好了。

    奉诏,那就从没名分的诸侯变成了朝廷正式任命的诸侯,以后可以用这个来招兵买马,号令百姓,这是好处。

    可是却要去许都朝拜天子。

    如何去得?

    带兵去不成,不带兵去更不成。

    不奉诏,荆州刘表、徐州陶谦、南阳虽不是袁术,但南阳的吕布也上了表称臣,还有幽州公孙瓒,甚至关西凉州的马腾都已经奉诏,这个关头,全天下都奉诏了,你一人不奉诏,便是独你一个叛逆不臣,全天下都会来打。

    还有,如今是加官进爵的诏,接了,将来来一道削官贬爵的接是不接?

    袁绍几乎没把田丰骂死,最后好言好语问计许攸,许攸道:“奉诏,纳贡,不朝拜。”

    以纳贡换取不朝拜,袁绍没奈何,只得白白送给曹操几十万粮饷,悔之不迭。

    袁术看袁绍如此做了,便也如此做。

    袁绍那边还有几个谋臣堪用,袁术身边倒多是饭桶。

    天子坐朝没一个月,曹操的所有本钱收回来。

    关西,马腾点了人马,以朝廷槐里侯旗号杀向长安李傕。

    钟繇讲的无非是过往典故,再说一说为人的道理,除了那一手极其漂亮的毛笔字,倒是没什么让几个学生佩服的。

    钟繇下去纳凉,他儿子钟毓便抄起竹简扇风,道:“我若能写父亲那手字,别的不用会了。”

    司马懿冷冷嗤笑,自坐到临窗的竹帘下看竹简。

    钟毓斯文得很,长着一双柳叶眉,一看就是能读书,不能上马的。

    司马懿呢?几人中属他年纪最长,个头也最高,可是壮而无肉,手背上常见青筋,不用力已鼓了起来,脸颊上更是削可见骨。

    司马懿和钟毓都出自世家,又都是最为心高气傲的年纪,不止互相看不起,对没有实权的小皇帝也看不起,乃至出身不太好的曹操之子曹丕,也看不起。

    四个人坐在鸣阁里,几天都没好好说句话。

    刘协叫小黄门取冰来,置入蜜水解渴。

    曹丕知道有他的,倒是不动声色。

    钟毓咽了下唾沫,装作不在意。

    只有一个司马懿是真的看不出喜怒,照旧看他的。

    刘协拿眼睛把这三人看了——这三个,都来是挨打的,钟繇年纪大了,讲乏了以后下去歇了基本就回不来,只是为人刻板得很,尤其把刘协盯得严,坐的时刻微有不足,便要拿戒尺抽刘协,罚十下,钟毓、司马懿和曹丕各挨三下,刘协只要挨最后那下。

    刘协不怕打,那三个也不怕,都只怕钟繇一边打还要一边训诫,这一训诫……日子就苦了。

    于是即使钟繇不在,几个也都老老实实呆在鸣阁里,自做自的。

    冰就凉在旁边井中,兑了蜜水很快呈来,只有刘协和曹丕的。

    刘协握住杯子先叹口气,然后再慢慢饮。

    曹丕体热,拿了冰水几口咕咚咕咚灌下去,然后便含着里边的冰“嘎吱嘎吱”的嚼。

    那声气惹得,钟毓拉着脸练字,司马懿仍旧不动声色。

    刘协好笑——你们不求,朕便不给。

    朕是个没权利的皇帝,不过现在不是有你们三只杂兵了吗?

    之所以给曹丕,是因为第一天下课,刘协便和曹丕在明湖边上打了一架,刘协打得火起,把曹丕鼻子打出血了,似乎鼻骨还出了点问题。

    太医走了半天,刘协看他还疼得直抽,绕了几圈,问黄门有冰吗?

    宫内自有冰室,取了冰来后给曹丕敷了,便没那么疼,等刘协一扭头,小孩把敷的冰嚼吃了。

    那冰室本是为清凉殿避暑消温准备的,这下,刘协想起来还有很多用处,于是,连带曹丕也在炎热的午后喝上了冰镇饮料。

    一杯不够,曹丕爬起来讨,刘协摆手,叫小黄门也不必给他兑蜜水了,直接给了一杯子碎冰。

    曹丕捧着冒出白气的杯子回座,不意司马懿忽然伸出脚。

    小豆包跌出去,杯子里的冰也滚了一地。

    小黄门喊着:“丕公子!”赶去伺候。

    隔壁歇息的钟繇听到声音,理了衣冠走出来问:“怎么了?”

    曹丕被小黄门抱起来,钟繇看他身上有水渍,还有一个小黄门看刘协点了头,跑出去井边取冰来,地板上都是碎冰和水渍。

    钟毓道:“曹丕跌了。”

    钟繇摇头道:“这冰本是天子才能用的物事,给你们,你们便好生用罢,怎么弄洒了出来糟蹋。”

    刘协不得不问一句:“太傅可要?”

    钟繇摇头:“不合礼制,臣不要,陛下爱惜同窗,只给他们就是了。”

    看曹丕没事,钟繇踱着步子回去。

    司马懿起身,把他的杯子递到一个小黄门面前,小黄门望向刘协,刘协磨了下牙,点头。

    钟毓忙有样学样,也将杯子递给黄门。

    钟繇还当他们互相友爱,笑着走离。

    于是,司马懿的阴谋策划下,他们也有冰镇饮料喝了。

    半晌,嚼着冰的曹丕道:“奸鄙之徒!”

    司马懿只笑,也不回嘴。

    曹丕嚼冰的架势便越发像在嚼骨头了。

    又一天,钟繇正准备下去歇息,刘协忽然问了句:“太傅觉得,以仁义治天下,当此世,还有用否?”

    钟繇折身走回来:“仁义乃人之本性,既是本性,便没有无用的时候。”

    刘协又问:“那为何袁绍、袁术,甚至大司空都不曾提起仁义。”

    钟毓和司马懿看向刘协背影,钟繇看向曹丕。

    曹丕端端正正坐着,也不知道听没听懂。

    钟繇暗暗摇头,曹操如此了得,这儿子却呆笨得可以。

    坐回来对刘协说:“皇上,仁义不是宣之于口的东西。”

    刘协再问:“若是连宣之于口都不曾,又怎么知道是否真的仁义?”

    钟繇还是第一次被刘协问到这样的问题,打点起精神,用竹简点着桌案道:“世上之人形形□,有的表里如一,嘴里说仁义,心里也仁义,看他说,再观其行,简单明了;有的人说着仁义,其行却并非仁义,还有的不说仁义,却行仁义之事,就现今诸侯而言,陛下只消看谁治下的百姓生活最为富足安定,谁便是真正的仁义之君。”

    刚想走,刘协没完,问:“以仁义闻名天下的,朕知道一人,朕的皇叔刘备,可是他却势单力微,可见以仁义为纛,值此乱世,人心丧乱,已经没有用了……”

    早上早朝,方才知道袁绍在大肆调兵遣将,预备攻打公孙瓒,而数年不见的刘备仍旧没有多少将兵,投在公孙瓒麾下效命。

    虽然大体上知道还不到刘备崛起的时候,但多少事情因自己的动作而改变,刘协很是担心这个视作唯一的亲人。

    没记错的话,公孙瓒这一回完了。

    钟繇文人尔,一下子不知作何回答。

    司马懿忽然道:“无钱饷、无兵卒、无土地,刘皇叔以仁义为大纛,目光非常,人亦非常。”

    意外之下,刘协向司马懿看去,问他:“司马仲达不是最看重门楣的么?我皇叔乃织席贩履之徒,竟得司马仲达夸赞?”

    司马懿很傲地说:“便是贩夫走卒又如何,他不是汉室宗亲吗?这一条,就比袁绍、袁术等人举起仁义之旗更加有用。”

    刘协不答言,司马懿又说:“人心丧乱之源,只是求存艰难,便只得抛舍了本性谋求生存之道,可是庶民之贱,只求一口糟糠,有那口糟糠果腹,便又仁义起来了。”

    刘协勾起嘴角,司马懿这才反应过来……

    刘协无心挖坑,司马懿却自己蹦进来了。

    他在刘协面前傲气,是因为刘协没有实权,只是曹操手中的珍贵器物。

    可是把话说来说去,倒是他自己承认了百姓只要饿不死,百姓的心就存在汉室天子身上,诸侯们再坐拥了几郡几州,却坐拥不了天下人心。

    从这个上面看,即使无兵无卒被人掌控,刘协也仍旧是这片华夏大地的唯一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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