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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部:在我衰败的日子尚未到来之前 (八)

    又是一个安静的黄昏。

    今天考完中国文化概论,设计图也交了,剩下最后一门考试在后天,我短暂地松了一口气。

    回到家脱掉鞋子赤着脚走上楼,舒服得全身松软。

    走上二楼,发现客厅的门开着,晕黄灯光流泻出来。

    我心底轻轻一跳,踮着脚快步走了上去。

    走进客厅的那一刻,我停住了脚步,然后用力眨了眨眼睛。

    浅紫丝绒沙发上躺着一个人,穿着件浅色格子衬衣,苍白脸孔,微微蹙着眉在睡觉。

    呵,这是谁,这个人怎么在这里。

    我细细看他,面色有些憔悴,眉头皱着,手垂在胸前,衬衣外露出一段白皙的手腕。

    似乎清瘦了一些。

    我轻轻走过去,在他跟前一段距离前站住,低唤:“家卓——”

    他有些费劲地睁开眼,看见是我,动动嘴角牵出一个笑容,掩着唇低低咳嗽几声。

    “你——”我一时不知如何措辞:“你工作做完了?”

    他撑起身体坐直:“还没。”

    “那你怎么回来了?”

    他忽然说:“苏见说你状态不太好。”

    我完全怔住了。

    他扶着沙发站起:“我不希望因为我影响到你功课生活,

    我挺直了脊背:“那还不至于。”

    他笑笑,虽然难掩疲累,但这次是真心赞赏的笑容:“这样很好。”

    我倒水喝,咕咕地灌下一大杯。

    家卓在一旁看,开口问我:“你吃饭了吗?”

    “还没。”

    “那晚饭打算怎么解决?”

    “楼下。”

    “那我呢?”

    “您自便。”

    他对着我,语气稍稍无奈:“到厨房来。”

    语罢自己朝楼下走去。

    我跟着他,看到他径自走进厨房打开冰箱:“我让徐峰买了些菜,你会煮菜吗?”

    我诚实地答:“不会。”

    他站在光洁崭新的流理台前,背对着我说:“把香油给我。”

    我已经看到他利落地将盘中的鲜鱿鱼去脊骨,洗净,竖刀刻斜纹,再切香菇辣椒冬笋,端个盘子让我给他调芡汁。

    我站在家卓的身后,看着三菜一汤一道一道地端出,直到坐在餐桌前,仍觉得有点晕眩。

    劳家卓洗干净手,坐到我的对面:“怎么不吃?”

    我回过神来:“原来你会做菜?”

    他笑笑:“独身住久,偶尔会做。”

    我问:“从未见你做过。”

    “平时有应酬,或是工作忙,没有时间,我想是我太疏忽你。”他轻轻侧头,语气温和却是家长式的威严:“映映,你尚年轻,大可任意做你喜爱的事情,不必觉得有任何束缚。”

    我微微低头,我们终究是一场交易,他已做得够好,我那些小情绪何足一提。

    所有的不满或失望,不过都是因为有了奢求。

    是我逾距了。

    “我平时学校食堂吃也很方便,”我笑笑:“放心吧。”

    他点点头:“吃饭吧。”

    我实在是饿,对着食物大快朵颐。

    劳家卓喝汤,他吃得不多,一小碗米饭都未见底。

    我问:“不饿么,怎么不吃多点?”

    他答:“在飞机上吃过了,你吃多点。”

    吃完饭收拾干净厨房,已经是晚上十点。

    我走出看到家卓在打电话,声音有些低弱。

    我走到客厅,他结束了通话,我看他脸色,忍不住低声道:“早点休息吧。”

    他点点头,起身上楼。

    清晨时分莫名醒来,我看了看时钟,早上六点半。

    我躺在床上,听到对面房间轻微的走动声响,还有轻声咳嗽。

    我迷迷糊糊走到客厅,看到劳家卓在扣衬衣的袖扣。

    我张口:“这么早,你要去哪里?”

    “吵醒你了吗?”他声音有些沙哑:“我需搭早班机返回美国开会。”

    我不解:“怎么这么赶?”

    他笑笑:“我只是临时休一天假,”

    他扣好袖扣,转过身来,我伸手替他把桌上的表递给他。

    他戴上手表,有些似笑非笑地看着愣在一旁的我。

    我望着他:“家卓,你这么远回来就为了吃顿饭?”

    他摸了摸我的头:“为了安慰家里失意的小女孩。”

    我心底那么的柔软。

    他忽然定定望我,言辞之中有一种莫名的冷静:“映映,别沉溺于现在,你值得更好的生活。”

    我一颗心缓缓地跌落,来不及说出任何话语。

    他已经穿上外套,走下楼去。

    早上阳光透进窗帘,我一扫前几日颓唐,早早带上笔记本去学校图书馆。

    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做,还有很多梦未完成,没有任何理由一蹶不振。

    努力奋战数日,在教授办公室修改完最后一次的作业。

    大学第三年的课业终于宣告结束。

    下过一场暴雨的午后,天气有些阴冷,在系里各位同仁望着彼此黑眼圈忙不迭地挥挥手各自回家补眠。

    我收拾好课本回家,决定大睡一场。

    彻底放松下来反而不能沉睡,在床上辗转了许久,只有些许迷糊睡意。

    是在朦朦胧胧中听到楼下的动静,熟悉的磁性声音,却带了压抑不住的怒火:“你是在谁手下做事?!亚洲区的事情你请示约翰金,你真是好本事!”

    我瞬时清醒过来,踢开被子爬了起来。

    “富时指数连连下跌,既然瑞亿表示了担忧债务危机加剧,这个时候擅自投进,你有没有一个金融分析师一点点的专业判断?!”他咄咄逼人:“我甚为怀疑你能否胜任职位——”

    他阴沉的声音忽然升高:“不必提老爷子来压我!若不是念你跟了老爷子这么多年,我也不会如此容你,我已给总公司打了报告,你越权擅决,给公司造成的损失早已足够让你在这个位置上退一万次!”

    “谁?大少?”他冷笑一声:“大少保你?请大少亲自来跟我说!”

    我站在楼梯口,我真的是第一次见到如此盛怒的劳家卓,一时有些吓住了。

    他抬头看到我,话语突然顿住,许是没料想到我在家。

    我朝他摊手,示意go on,不必理会我。

    他转过头继续讲话,虽然还是带着威严,但是还是压低了声音。

    又持续讲了几分钟,他挂了电话。

    我有些迟疑地站着,不知该不该这时去打扰他。

    房间内顿时恢复成一片寂静。

    我看着劳家卓动了动,忽然一手撑在楼梯,一直在压制着咳嗽就溢出了唇角。

    我看着他从裤兜掏出手帕,掩住嘴,咳得愈发厉害。

    我走下楼去,有些担忧地唤:“家卓——”

    他深深吸气,勉力平定咳嗽,转身坐到沙发上。

    我给他倒了一杯温水。

    我看着他胸口起伏,咳得脸色都发白,忍不住问:“发生什么事了?”

    他慢慢地喝了口水,低着头平复了情绪,这才抬起头:“对不起,吵到你。”

    我摇摇头:“何必生气伤自己身体。”

    他望着我,怒气过后,他目光中竟有一种萧瑟之意,慢慢地说:“映映,告诉我,你生气时要做什么?”

    我不假思索:“大吃一顿。”

    他微微笑了,身体往沙发后靠:“去换衣服,我带你去大吃一顿。”

    我上楼去,换了一图案鲜艳的白棉T恤配黑纱裙,刷了一点点胭脂。

    下来看到家卓也换了件深灰衬衣,闲闲靠在沙发上,眉宇间一点倦怠之色,低调之中是藏不住的奢侈优雅,真是十足的名门世家公子架势。

    他看到我,搁下手中的水杯,微微笑笑:“走吧。”

    我走近他,还没来得及说话,却见他眉头蹙起还是忍不住低低咳嗽。

    我问:“怎么了?”

    他站起来:“前几天有些感冒,好得差不多了。”

    我想起来道:“多拿件外套吧,今天下雨,晚上外面凉。”

    劳家卓点点头,折回房间内取了一件外套。

    他开车,我们去城里最好的餐厅吃饭。

    点了汤,酥皮虾,梅子蒸鳕鱼,侍应生开了一支九四年的干红,劳家卓倒没有限制我饮酒,只一旁用汤匙静静地搅拌着那碗汤,看着我吃得欢畅无比。

    他望着我,有浅浅笑意:“映映,脸都红了。”

    我笑嘻嘻:“我酒量还不错吧。”

    他笑:“看不出来啊。”

    等家卓签完单走出餐厅,餐厅玻璃倒影出男子的身影,颀长身形,气质清贵,他身上的那种蓊蔚洇润钟鸣鼎食的气息,这一刻竟令我深深迷醉。

    穿着黄色制服服务员替我们开门,都忍不住悄悄看了他一眼。

    一整个城市的璀璨灯火扑面而来,我瞬间有些晕眩,挽着身畔男子的手臂,裘马风流,人生至此,夫复何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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