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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二十五回 巧箭名“花落”

    宿平终于在打到第十九个往复的时候,一招“阎罗殿下跪”翻身不起,瘫倒在地,已然脱尽了全力。

    红叶却不由他,快步迈上前去,一把抓过少年,几式擒拿手连发,推推打打,疾速拍向他的腿、腰、肩、胸各处,眨眼就把宿平重又立了起来。

    “刑屠拳本就是拼命的招式,即便是在无人自练,也要时刻如临千百之敌,既是对敌,你这一倒地无异将自家性命拱手于人。――我要让你知晓,这并非你之极限,人力有时而穷,意志却是无尽――”红叶边说边放开少年,退后一步,招手道,“来来来,不打脑袋、不翻身打腿、不顶脖子,你用其余五式攻我!”

    “红叶大叔……是真打么?”宿平喘气道。

    “那还能有假!”红叶咧嘴道,“你若是能打中我,便算出师……”

    三寨主话还没说完,就见一个拳头撩向了他的下巴,急忙后缩回避,笑骂道:“好小子,还会耍诈!”

    宿平一拳“周公不解梦”落了空,却是不停,两拳砸下,又一招“午时三刻鼓”捶将下来,只因矮了红叶大半个头,堪堪击向对方肋、腹之间,嘴里跟道:“这是学的法华叔叔的诡道,小心了!”

    红叶听他此刻提起法华,并不反感,倒是哈哈一笑,面露赞色,又小退一步化解了去,虽说少年眼下拳无十斤力,却是不能被他打中丢了颜面。

    “黄泉路用脚”才歇,红叶一个转身,露出后背空门,喝道:“接上!”却是直接跳过那招须得翻身跌打的“阎罗殿下跪”,但也未明说是用哪招接上。

    按着“刑屠拳”的招式先后,本应是打“油锅滚背”那一式,然而宿平一个马步快靠上前,出其不意地使了一招“极乐缠绵”。

    “哈哈!”三寨主是刀尖枪头打滚过来的人,这点突变自然应对自若,更何况他已知宿平极为聪明,触类旁通,早有了防备。轻轻迈前一步,避拳的同时,并不躲开太远,叫宿平马步前冲之力恰好赶上,却又抱不到腰。

    宿平见这一击又是未中,但已近其背,拳也不停,终于跟上一式“油锅滚背”。

    拳拳落空。

    红叶见他一套打完,又转回了身来,笑咧咧地正对宿平。

    宿平再来一式“周公不解梦”打上前去,直勾其下巴……

    三寨主说的没错,宿平方才倒地,只是到了体力的一个极限,却仍有意志未摧,如此一来,那体力之极限便不算是真正的极限。少年对于这些理应早有所知――当初邱禁首次教他练身的情景,正应此道:第一回于村道上三个来回的晨跑,是如此;第一回八十个俯卧撑,是如此;第一回半个时辰的引体向上,是如此;甚而更早之前的午时日头曝晒,亦是如此。

    此刻的宿平虽也颇觉吃力,但更有一股迫切之愿,就是要把红叶打中――哪怕只有一下。

    如此信念持撑,两人一追一逐,一诱一打,时间倒是过得极快。少年的拳法又因对上了真人,不似起初那般空耍把式,也渐渐地愈发有的放矢、神形皆备。而最让三寨主暗中称道的是,宿平打到了后来,便几乎不按先后出拳。一次一个往复将毕,红叶转身正待少年打他下巴,却是迎来胸前一拳;一次本以为他该使出“午时三刻鼓”,于是缩胸退闪,不想少年打的却是“黄泉路用脚”;更有一次,少年居然冷不丁跳起一招“孟婆汤浓”,把他逼得连连后退。

    打了大半个时辰,红叶忽觉宿平那招“油锅滚背”已经变作了“娘娘敲背”,显然又一次到了气力耗尽的关头。这一次三寨主并未再继续给宿平喂招,而是一个回抡,就把少年拦腰提了起来,夹在腋下。

    “打中了……打中了……”宿平软软地捶了红叶背上几拳,嘴里叫道。

    “打你个头!”红叶笑骂道,却不理他,只管向着山顶南坡的草坪走去。到了那处,才把他仰面放下。

    春季的午阳其实并不太热,暖暖柔柔地照在宿平合上眼睑的脸上。少年全身上下被汗水侵了个透湿,却不想翻身,哪怕只是动弹一下。

    “舒坦么?”红叶也躺在一边,抹了一把额头道。

    “舒坦……”宿平微微张了张嘴,睫毛微颤。

    “这就对了。有句古话说得好,叫‘乐极生悲,否极泰来’,咱这也是一样,只有累过了,才会觉得舒服,而且越是累,躺下越是舒服。”红叶笑道。

    “还真是如此,我也有许久未曾有过这般感受了。”少年终于轻轻扭过头来,对着三寨主道,“红叶大叔,你可不知我去年连跑个六里路,都已快累得动不了了,现在即便把那路程翻个倍,也是毫无问题。”

    “哈哈,这有什么不明白的,那些挑过担的人都懂这个道理。”红叶笑道,“那些耕樵第一回挑担的时候,哪怕四五十斤的担子,走个一里半里的,也会觉得肩膀酸痛。可挑的久了,一两百斤的担子,还不是宅里、田头,照样风风火火地来来回回?――咱们练武,也正如这挑担一般。”

    “你莫不是知道我要考禁军,从来不挑担子,特意拿这个取笑我?”宿平心中想道,却也觉得此话不无道理,便又问,“怎地又与练武一般了?”

    “寻常成年男子,若是无疾无病,气力其实相差并不太大。只是为何越是能够吃得重担之苦的人,他日后能挑起的担子也是越重?――便是因为那些人常将最重的担子压在肩上,一肩能挑五十斤时,他咬牙挑了五十五,一肩能挑八十斤时,他挑了八十八,如此这般,肩头越练越强,越练越不怕痛,自然比那些畏惧重担之人强了许多。――咱们这‘刑屠拳’亦是如此,我说过这套拳法能增你气力,只是能增多少气力,便要看你自己,你若是那不敢去挑重担之人,所成也是泛泛。个中考较的,都是一股子毅力!”

    “我明白了!”宿平轻声呼道,“难怪红叶大叔在我第一次倒地之时,要让我继续练下去,原来是为了这个。若是撑的越久,日后气力岂非越大?――不成、不成!我要起来再练。”

    宿平说着,竭力就要起身。却被红叶一个大手掌,轻轻一碰便又压躺了下来,微笑道:“你这小子,倒能拼命!不过凡事都讲求一个‘度’字。你练箭时日不短,自然对弓极为熟悉。常言道:‘弓似月’。而那未开的弓,是个‘半月’,这‘半月’好比一人自身的气力,便是第一个‘度’;而开弓的人强加之力,便如人之毅力,毅力越强,好比气力越大,那弓也就开得越满,直至‘满月’,这便是第二个‘度’;可是物极必反,正如月之‘望而回朔’,满月之后,又朝着新月而演,若是到了这第二个‘度’,还要强撑,那便月不像月,弓不成弓了,那弓过力必断,反伤了自身。”

    三寨主这一比方,惟妙惟肖,叫少年听得连连点头,不由叹道:“怎地这山寨上的一个比一个能说会道,且还头头是道,敢指大哥是如此,雷伯伯是如此,红叶大叔也是如此……”

    “哈哈,老夫怎是那小敢指可比?”红叶豪言笑道,“老夫自幼漂泊,上山砍过柴,下江抓过鱼,门衙当过差,街口耍过艺,深观求玄道,佛堂问偈语,游了大半个天下,自是有些一知半解的真学。”

    “呀!红叶大叔还当过差?”宿平讶道。

    “不提也罢,那里头的水太深太浑,不清不净,老夫不喜那些弯弯绕绕,只一年,便弃职而走了。”红叶摇头道。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却是再未行习武之事。特别是宿平,昨晚入梦得迟了,又加之刚刚一番劳累,听着听着,竟何时睡着了也是不知。

    再等睁眼醒来之时,却已不见了三寨主。

    “哎呀、坏了!眼下到了什么时辰?”宿平突然记起未时一过就要去找法华,立马动身跳起,往山腰赶去。

    到了寨营,就见“风雷聚”的东墙根下围了一大群人,里面一个叫的最响的道:“下了、下了啊!买定离手啊!赢了的就趁好运啊!输了的就要翻本啊!时间不多了啊!再开几盘又要操练了啊!……”正是那赌徒叶陌路,虽说此刻两个眼圈还是囫囵发黑,脸上头上却是净爽了不少,想是刚洗了澡、换了身衣服,就连那面铜镜不知何时又挂回了他的胸前。

    宿平看了几眼,没有发现雷敢指的踪影,便急急拉过了一个靠的最近的青年男子,问道:“这位大哥,可否请教一下四寨主现在何处?”

    那青年侧脸看着倒也模样端正,穿得也是得体,哪想一转过身来,却把宿平喉咙一阵纠结。原来此人背向少年的另一只手,正在掏着鼻孔,叫宿平一拉,便放开了去,那中指上还拖着一条黄黄的事物,飘飘荡荡。

    昨晚宿平发威射箭之事,一时间传遍了整个山头,这青年显然也认得他,慌忙把那中指望前面一人后背撇了两撇,咧嘴笑道:“呀!原来是宿平兄弟!我叫朗乾坤,朗朗乾坤的朗乾坤!――兄弟来得正好,哥哥我昨夜梦到了一口大棺材,正是鸿运当头之际,只是不巧眼下把钱忘在了房里,可否先借你几两银子?明日我便还你!”

    “你这名字可取得真好!”宿平暗想,只等把喉间那阵胃气压了下去,才开口道,“朗大哥,我身上只有一些碎银子,你要便先给你罢……只是烦你告知一声,可有见过四寨主他人?”

    郎乾坤等少年从怀里掏出了一个小钱袋,接到了手中,才笑嘻嘻道:“宿平兄弟新入山头有所不知,咱们四寨主每天这个时辰,都要去西山坡上练箭,你现在过去,定然可以见到他人。”

    说完,青年便转身挤入了人群,嘴里还连连叫着:“等等、等等!我还没下!”宿平正想再问一句“眼下是什么时辰?”却也只能摇头。

    既然得知了法华的所在,少年也松了一口气,还好昨夜哨塔之上,雷敢指曾点划过这山头的方位形势,刻下去屋内取了竹弓、箭囊,便脚不停步地赶往西边。

    这风雷寨越看越是造得巧妙,虽不敢说巧到夺了造化天工,也是独具匠心之作。山腰开堂,南凭独道寨门,北借悬崖之势,东走是一辅山的操练之场,西去却有一斜坡的鸟语花香,真要问哪里像个贼寇窝?也只有那千百处悄悄埋在四周山脚上的陷阱暗刺了。

    宿平解下缠在腕间的石决,各自戴在了左右拇指之上,到得西山坡口,果然见到了一个身着黑白斑花衫的人影。

    法华正站在草丛之中,手里提着那把紫木弓,驻足望着前方。

    前方是一株孤零零的碧桃。

    这碧桃虽说名里有个“碧”字,此刻却一点也不显绿,哪怕是叶子也都不见几片,齐肩高的直干上,平平地向各方伸出条条枝桠,满树花儿缀在那枝桠上,于这青草坡间开起一把绯红之伞。

    宿平还是个少年,却已不再是去年那个什么也不懂的少年。他自方才见到法华的第一眼起,就没有发出丁点声响,是因他知道四寨主此刻正在凝神。

    静静的,许久之后,法华的右手探向了腰间的箭筒,轻轻捏起一柄木箭。

    那木箭全部抽出的一刹,法华突然一个岔步望斜坡上飞速奔行,奔行中却依旧注视着那碧桃所在,左手举弓,搭上木箭,就是一发!

    此箭一出,又是一个撤步,回身朝着斜坡之下而去,右手再次伸向腰间。

    枝头一颤!落花飞散。

    再取一箭。

    花瓣飘洒,人也腾掠。

    就在那花瓣未及落地之时,法华已是提气纵身一跃,飞起一人一手多高,空中搭弦,就在将要回落之时,开起紫木弓,又是一箭射了出去。

    只是这一箭,却落空了。

    远处宿平不由扼腕一叹,直叫“可惜!”

    法华双脚踩地。只见他一扔紫木弓,走前几步,伸手向下一捞,就从齐踝的草丛内捞出一个黑皮扁壶,仰头就灌了下去,一饮而尽。那模样,却不似平日所见的四寨主,倒像极了三寨主的作风,只是平添了一份萧索。

    “过来!”法华又是一把扔开酒壶,对着宿平喝道。

    少年赶忙跑上前去。

    “那两射之箭,你可看清?”法华哈着酒气问道。

    “看清了。”宿平见他眼睛微微有些发红,顿觉不妙,轻声应道。

    “可是一中、一不中?”法华又问,眼里的红色又加重了几分。

    宿平这回没有回答,只点了点头。

    “你!你!你告诉我,这是为何?为何我射不中?为何?……”猛然间,这四寨主伸出双手,抓住了少年的肩膀,摇摇晃晃,似有些站立不稳,瞪起赤红双目道。

    宿平虽与他相识不过一日,却也见过他与红叶交手时那份应对从容的淡定,只是万万没有想到此刻居然出现了如此一幕,不由深陷错愕,一时间忘记了如何开口。

    法华见少年并不答话,于是停了下来,与他双眼对望了一会儿,突地又吃吃笑道:“你心里定是在笑我,是不是?你也在笑我没有资格学这‘花落箭’,是不是?是不是?”

    “法华叔叔,我没有笑你,我连那‘花落箭’是什么都不知道!”宿平连忙摆手。

    “什么是‘花落箭’?”法华终于松开了扣住少年肩膀的双手,却如着了魔道一般,左手举前,右手抬后,似在虚空中开起一把大弓,迈步间,或仰或俯,或开或阖,或走或跳,或腾或挪,或疾或徐,形若疯癫,嘴里一边叫道:“花落箭!……有五层!……一名,‘落花’!……二名,‘落飞花’!……三名,‘飞落花’!……四名,‘飞花飞落’!……五名,‘飞花不落’!”

    最后一字方落,法华散开架势,回望宿平:“哼、哼!这可是天下间最厉害的箭法,箭神庄的绝学!”

    “箭神庄?”宿平猛地一震,突然想起一事,便道,“法华叔叔,这天下间真的有‘箭神’么?”

    “自然是有的!”法华不容置疑道。

    “你看是他么?”少年忙从胸前掏出张叠起的纸来,轻轻一抖。

    一张发皱的画纸就垂在了法华的眼前。

    只见四寨主两眼一缩,垂下双肩,仿若就在刹那惊醒了过来,终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道:

    “是他。”

    说着,竟弯腰对这张画纸,深深一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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