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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二十一章 无家

    眼下中原情况不明,纵然斛律云他们归心似箭,也不得不专挑一些难行迂回的道路南下。马不停蹄的赶了七日之后,终于在第八天正午十分赶到了阴山长城段的缺口处。

    “看,快看!烽火!狼烟!”迤逦南行的队伍中,一个眼尖的火长忽然大叫一声,指着远处的群山大声嘶喊起来。

    “哪,哪呢?”一个队正赶忙打马上前,细细观瞧。那时候传递烽火都有专人负责,根本不像后世中想象的那样简单,每一重讯号代表着一种意思,光引火之物便有六种,这个队正便是这些人里面唯一一个懂烽火传讯的人。

    他手搭凉棚极目远眺,只看了几眼,便兴奋的大吼一声,打马扬鞭冲到阵列最前方的斛律云那里,高声报道:“胡壮士,胡壮士,突厥人退了,突厥人退了!咳咳~”因为太兴奋,他喊得有些急,一股冷森森的寒风顺着他大张的嘴巴灌到喉咙里,让他连声狂咳起来。

    “什么!退了!你怎么知道?”斛律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奇怪的问道。派出去的斥候现在还没有回来,这个中军的队正怎么知道突厥人退了。

    “看远处的烽火,两应两灭,那是报平安的意思。平安啊,突厥人退了!”队正将呛进嗓子里的一股寒气咳了出来,指着远处山间的烽火台,高声喊道。

    “你敢肯定?”

    “项上头颅作保!突厥人不会懂得我们军中的烽火传讯之法,在烽火台上的一定是咱们的弟兄!”

    “传令兵,将这个消息传下去。再通令全军全速前进,大家加把劲儿,咱们马上就到家了!”斛律云颤抖的声音里是掩饰不住的兴奋,说罢打马扬鞭直奔前方而去,一直蔫蔫的跟着他身边的雄阔海也打了一个响亮的呼哨,两脚一磕,紧跟着冲了下去。

    突厥人的确是退了。就在斛律云他们在那个避风山坳里休息的那一夜,沙钵略可汗带着他只剩下八万的铁骑狼狈的退出了阴山。

    行军统帅虞庆则虽然少经战阵,用兵却丝毫不差。他得知沙钵略弃了达奚长儒一路北返,赶忙将手中的五千多轻骑分成两队,远远坠在后面,不急不缓,时不时上去咬一口,一击不中立刻远遁,只要得手就是连血带肉的一层。

    突厥部族繁杂,头领众多,胜则士气旺盛,团结一心,败则各怀鬼胎,莫能死战。初战之时,挟突袭之势,数日内连破数州县,虏得钱粮、牛马无数,各部人马皆悦,将士用命。如今中原各处隋将都执行坚壁清野的战略,突厥骑军为主,攻城难免死伤惨重。时间一久,各部疲惫,怨气丛生,思归之心渐起,加上忽降大雪,骑兵威力大减,被虞庆则抓住机会,狠狠踢了次屁股,灰溜溜的滚回草原上去了。

    当斛律云一行人急匆匆赶到光禄城下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光禄城城门紧闭,如临大敌。城头火把点点,戈头矛尖映着火光,寒光闪烁,杀气凌然。

    “站住,不然我们就要放箭了!”随着嘎吱吱弓弦拉满的声音,一个顶盔贯甲的军官从垛口后面探出头来,挥了挥手上的火把,朝下面的斛律云他们喊道。

    斛律云勒马而立,身后千余骑也猛地停下,立在他五步之后。军阵中一个旅帅打马在城楼下盘旋,拢着双手大声喊道:“切莫动手,我们是车骑将军李林麾下士卒。”

    “哪个李林?”

    “还有哪个,奉命镇守光禄城的那个李林!申国公李穆之侄!”

    “等着!”城头上火把应了一声,又缩了回去。

    约过了半盏茶的时间,城头上忽的骚动起来,紧接着一个魁梧的身影冲上城楼,单手举着火把,几乎将半个身子全都从女墙上伸出来,朝着下面大喊道:“下面的是不是胡小子!啊?胡小子,是不是你啊?你还活着咧?”

    ‘这是想让我活还是咒我死呢?’斛律云苦笑一声,催马上前,大声回道:“王将军,是我,胡云带着兄弟们回来了!”

    “哎,我就知道你没那么容易死!”校尉王双哈哈大笑一声,怒声喝道:“还愣着干啥!开门,赶紧开门,那个谁,告诉辎重营,把那庆功的美酒都给我搬出来,火塘子给我烧热点儿!哎呦呦呦,吓死老子了!”他一时激动,身子一歪差点儿一头从城墙上栽下来,幸好被身后的亲兵扯了回去,吓得舌头都短了一截。

    城门“嘎吱吱”的缓缓开启,王双举着火把一马当先冲了出来,跑到斛律云的身边用火把照了照对方身后黑压压的人群,大声打趣道:“哎?胡小子,你这上一趟草原咋还多了这么多人,不会是投降了胡蛮子了吧?”

    “屁!人家要俘虏么?哪次胡蛮子抓住咱中原的兵不是直接杀了了事!”

    “这倒是,哎,兄弟们,进城了。都饿坏了了吧,我都吩咐下去了,今晚给大伙儿好好整一顿,大块儿的肥膘子啊!”

    “…”

    “哎!这帮兔崽子,我说给你们吃肉,不谢我也就罢了,还摆出那副要你们命的表情来,不想吃肉算了,晚上个个都是米粥加咸菜!”

    “谢将军!”一千男女轰然应诺,吓得王双手一哆嗦,火把差点儿掉到地上。

    终于回家了!终于能睡个好觉了!终于不用吃肉了!

    包括斛律云在内,所有人的心中都长长的舒了一口气,然后便是无尽的疲惫。游击战,奔袭,说起来不过区区几个字,可这游、奔,哪个不是大费一番功夫的事情。再加上这两个月以来天天都在敌后作战,说不准什么时候便会被人发现,一颗心可以说天天都在空中悬着,用身心俱疲来形容此时的状态真是一点儿都不夸张。

    众人草草吃了一点东西便早早睡下了,身下是烧得滚烫的火炕,身上是塞满厚厚木棉的棉被,每个人的心中都很满足。

    还是自己家好啊!

    第二天一早,难得的大晴天。斛律云他们收拾停当,和专门在这里等着他们的王双一起继续南下。一干胡姬营的姑娘们一晚上将光禄城的淡水储备用去几乎一半,现在每个人都出落得如池中青莲一般。对襟窄袖衫,条纹小口裤,牛皮小蛮靴,兽皮?带系在腰间,斜跨弯刀,身负角弓,精神抖擞。

    胡姬营自建立以来,前前后后从大小部落中解救出中原女孩近千人,经过两个月的转战,现在仅剩下一半不到。不过这些剩下的女孩子都是经过血与火的洗礼,手上可是没少沾鲜血,身上的杀气就连那些驻扎在光禄城的精锐府兵都自愧不如。

    大队人马跟在身后,王双和斛律云两人在前面缓缓而行,边走边讲述着自己自分别之后的经历。

    “嘿,胡老弟,早知道草原上天天吃肉,我就跟李将军请命跟着你们去了。你是不知道这山里头多难待,刚进去的时候还好,正是深秋时候,獐子、袍子啥的还不少,野菜野果儿也有一些。可是时间一长了哪经得住咱们几百**祸啊,而且天天睡山洞,湿气重,腰上屁股上全是闷头儿,嘴上的泡儿也挑不完。等下了雪以后,经常出去一整天连一顿饭的东西也找不回来,挨饿那是常事儿。”王双抬头看着天边几朵飘过的白云,心有余悸的说道。

    “你这话说的,这草原上也不好待啊,你们躲在山里最多就是挨点儿饿,我们在草原上那可是提心吊胆,连睡觉都得睁着半只眼睛。”斛律云苦笑着回了一句,眼神在对方齐肘而断的左臂上停留了一下,涩声问道:“王哥儿,你这是…”

    “你说这个?”王双举起自己的左臂,没心没肺的笑笑,抖着空落落的袖管说道:“你们那晚走了以后,我带着手底下的弟兄们去接应将军,冲到城南的时候,还剩下三十余骑。我这半条胳膊留在了城北,是被不知道哪个生孩子没屁眼的王八蛋砍下去的。那刀快的很,比咱们大隋的横刀强多了。塞外全是草原和沙漠,哪来的东西炼刀啊,真邪门了。”

    “这你就不知道了。”斛律云得意的扬扬眉毛,解释道:“那是他们草原上的星星铁,其实就是天外玄铁,从天上掉下来的那种铁疙瘩。那东西可不多,据说很多人都是从出生开始便撅着屁股天天钻草嵩子,直到成年的时候,都不一定能找到多少。所以胡蛮子行冠礼的时候长辈赐予的礼物多数都是星星铁匕首,而不是弯刀。”解释完了,他从腰间取下一柄缴获来的星星铁匕首,将其从皮鞘里面拔出来,一反手,递给边上的王双。

    “这就是所谓的星星铁匕首?”王双握着匕首的短柄,细细打量着云纹密布的刀身,转头对斛律云说道:“给我如何,转头我送你几个美婢,就当换了。”

    “你这不是打我的脸么,王哥儿想要,只管拿去。”

    “对了,我倒忘了你这后面可还有两团半的女人,根本就不缺。”王双促狭的朝斛律云挤挤眼睛,冲后面努了努嘴问道:“这些女人你准备怎么处理,让她们回家?我怕这样的女子没人敢要。”他已经从斛律云的嘴里知道了这些女孩子的来历,嘴上虽然不胜唏嘘,心里还是有些不以为然。女子么,就该待在家里头,打仗是男人的活计,中原的男人又没死光。

    斛律云苦笑着摇了摇头,大倒苦水:“不知道,我今早起来本想给她们分点路酬,一过了九原就让她们自己回家,可是她们居然都说已经家破人亡,无家可归了。看来这是赖上我了。”

    “那就让她们跟着呗,反正老弟你这趟去大兴面圣,没准儿能补个肥缺儿,以后平步青云指日可待,养几百私兵也没什么。不像哥哥我,今后就只能在女人肚皮上使劲儿了。”王双哀叹一声,脸上隐隐有一丝死气浮现。

    古时候做官,最讲究姿仪,往往长相端正本事一般的人晋升起来,比那歪瓜裂枣却能耐非凡的要快上许多。三国时候的庞统号称凤雏先生,还不是先后受人慢待,就是这姿仪的问题。长相都已经影响这么大了,就更不用说残疾了,一旦五体不全,就基本断了仕途之路。王双左臂齐肘而断,接下来的生活,恐怕就会从府兵精锐将领,变成郡兵糊涂长官。每天无所事事,只有在酒醉后才能回忆起自己往昔的峥嵘岁月了。

    “算了,提这个干什么!”王双猛啐一口,脸上又恢复回了那副无所谓的表情:“胡老弟,你这次去大兴,万事小心。皇城脚下,街边要饭的没准都有个五品大员以上的亲戚。对了,你先得和那个等在太原的上使搞好关系,等去了大兴以后,可以去拜访一下李将军和他的伯父李穆大人,朝中有人好办事,你在外面立下再大的功劳,都不如里面人的一句好话,这是老哥哥我这么多年来最深的体会。还有,别和那些清流世家走的太近,据李将军说,咱陛下不好那一口。”

    他翻了翻白眼,实在是想不到再有什么可嘱咐自己这个小兄弟的了,使劲儿的挠了挠头,一拍大腿,说道:“看看,我还差点儿真给忘记了。我有个本家的弟兄,叫王世充的,现在在大兴城左翊卫任职,也算是地头蛇,你去了万一有什么事情,可以找他帮忙。”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我这个本家是远房叔父小妾带过来的继子,平日里和我也少有走动,我倒是听别人说此人心机颇重。虽然不知道真假,不过你能不找他,还是别找。”他这也是真把斛律云当成自己人了,心急之下,这种前后矛盾的话也能说得出。

    “王世充么,我记住了。”斛律云笑眯眯的应了一声,心中却是惊涛骇浪翻卷。王世充,大乱起时的一方诸侯,虽然最后败在超级小强李世民的手下,手下的一干瓦岗降将也临阵背他而去,却也不失一代枭雄本色。

    ‘真不知道这历史名人是何风采。’斛律云心中暗暗兴奋,对大兴之行也多了一份期待。

    “对了,王哥儿,咱们路过九原的时候,你能不能在城中等我们一日。你也知道,我们三人是同村,出来这么久了,心中挂念家人,想回木耳村一趟,给家里留点钱粮以作过冬之用。”又前行了一段儿,斛律云想起雄阔海他们嘱托自己的事情,赶忙对王双说道。

    “这…”王双脸色一变,瞬间又恢复正常,笑着说道:“回家里做什么,这皇上下的旨意哪能耽搁,你们的家人自会有人照料,不必担心。”

    他那一瞬间神色的变化又岂能瞒得过斛律云的眼睛,他一把抓住对方的手腕,低声问道:“王哥儿,你要是还把我当兄弟,就老老实实告诉我,木耳村现在如何了?”

    “唉,兄弟,唉…”王双哀声叹气了半天,有些心虚的向后看看,然后才低声道:“胡狗今年来的急,人又多,好多地方的粮税根本没有收起来。你也知道,咱大隋立国不过两年,还盖了座大兴城,府库里哪有什么东西。现在胡狗把北方抢了个遍,又下大雪,粮食根本运不过来,所以各地的衙门便给百姓开了路引,让他们向南去,到大兴,咸阳,洛阳那些没遭兵灾的地方‘就食’。我来光禄城以前专门去九原县衙里问过,木耳村的村民早已经南下多时,现在也不知道到了哪里。”

    “这冰天雪地的,让缺衣少食的百姓南下就食?”斛律云诧异的惊叫了一声。

    王双手忙脚乱的捂住他的嘴,“嘘…小声些。”他心虚的向后看看,发现没人注意他俩,才低声说道:“有啥办法呢,河北诸郡是北齐故地,地方豪族对朝廷所下的政令阳奉阴违,很多邬堡里面的粮食宁愿烂掉也不愿赈济灾民,大城里的粮草早已经在这两个月里消耗殆尽了,朝廷在各地的官员也是没有办法,要怪就怪这些该杀千刀的氏族。”

    说完他有些担心的看看队伍中军里的那百十粮运粮车,低声道:“胡老弟,过了马邑,哥哥我就要取道博陵到齐郡去上任了。你们在路上的时候也需多加小心,万一有乱民抢粮,千万不要有妇人之仁。一旦有人从你这里得到一点儿粮食,听到消息的其他人就会像蝗虫一样把你们抢光。记住,如果有人试图靠近车队,就杀。弓箭,弯刀,不要客气,吓住他们。”他恶狠狠的竖掌成刀劈下,指了指后面的粮车。这些粮食是他们在离开前跟光禄城新来的守将赖来的,代价是五十匹骏马,足够这么多人吃到大兴。

    “恩,我自省的。”斛律云点头应了一声,看着王双问道:“王哥儿,你这次去齐郡是?”

    “嘿,你哥哥我现在可是镇远将军,正正经经的正七品勋官,连升两级。”他咋咋呼呼的喊了一声,然后才撇了撇嘴,伸出一只小指,苦笑道:“可惜实补了个齐郡的郡丞,还和原来的府兵校尉一样,正八品。哥哥这是被发配了,领的一堆乡民,无仗可打,唯一领兵的机会便是剿灭强人山匪。”他一脸的悻悻,想来是忆起了自己率领二百虎贲跃马举槊的英姿。

    “能做个富家翁也不错,以后小弟去了齐郡,哥哥莫要装作不识得。”斛律云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

    王双的脸上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乐呵呵的说道:“兄弟若来,哥哥一定黄土铺路,净水洒街,开仪门相迎。”

    “那就这么说定了?”斛律云握紧右拳,伸出手去笑道。

    “一定。”王双应了一声,伸出右拳顶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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