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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132节文士雅集

    第节士雅集

    轿子抬到朱府,递过拜帖进去,朱希淳亲自迎了出来:“二弟,别来无恙啊?”

    翁同龢恭恭敬敬的跪下去磕头行礼:“给大哥请安。”

    “起来,起来。”朱希淳一把拉住了他,“今儿你来得可巧了,花园的牡丹花盛放,老人家说,若论及诗词之功,我们这哥儿几个,没有及得上你的,可巧你就到了。快,和我进来吧。”

    “老伯身体还好吗?”

    “好,好。就是牙齿有几颗松动了。”朱希淳笑呵呵的拉着翁同龢向里面走:“这一次老人家看见你来了,心情愉悦之下,又会喝上几杯,只怕我娘又要不高兴了。哈哈”

    翁同龢知道,朱希淳的母亲娘家姓高,是朱士彦的第四房姨太太,老爷子正妻早亡,其他的三房姨太太年纪老迈,家只有这个当年的‘侍儿’主持馈,行事之间不让须眉,把一家子打理得井井有条,就正如朱士彦当年所能够感觉到的一样,高氏见识不凡,十几年下来,将内外照顾得通顺无比,周围人提起朱府四姨奶奶,没有不挑大拇指的。

    朱士彦性喜花卉,更喜菊与牡丹,在府花园特别移植了几株善本,其有一株的从西安购进的黄牡丹,更是这杭州城极少见的珍品。每每到了花开季节,云蒸霞蔚,一大巨观。

    朱士彦每到花期,都会下帖子广邀士绅名宿,城府道各级官员,过府赏花饮酒——每一年也只有这个时候,高氏姨太太才肯允准丈夫小酌几杯,平常的时候,都是严厉禁止下人携酒进府的。

    到了花园之,果然,花开得正在灿烂,园子里高朋满座,其有杭州知府、浙江巡抚,一省藩司等人,不过都着便装而来。他先给朱士彦磕头请安,然后和旁的众人拱拱手,就要自去一边坐下。

    不过翁同龢少年英才,又是天子近人,这一次难得在朱府相会,旁人都不好、不敢以小辈视之,彼此推让了一番,终于还是让杨定做了主位,翁同龢在一边相陪。

    这等赏花之会,又是人雅集,不好多谈政务,只能说一些诗词章,“叔平。”朱希淳举杯相属:“今天你不但不可无诗,而且还得是好诗,先干一杯,润润诗肠。”

    翁同龢坐在主桌,难免心下惴惴,苦笑着点点头说,“我是后生晚辈,此番本已经是僭妄太过,又谈什么好诗?”

    “叔平世兄所言,老夫不敢苟同。”杨定微笑着摇头说道:“翁世兄大才轰雷贯耳,更且为皇上捡拔身旁,以布衣入值,令天下读书人殷羡不已,怎么说僭妄之词?若说才力不堪,不是说皇上倒无有识人之明了吗?”说罢哈哈大笑起来。 ~

    翁同龢矜持的一笑,没有多说什么。

    朱希淳看出来他略有不喜之意,在一旁打圆场道:“来,叔平,你诗才若海,腹笥极宽,这等诗之会,又岂可有曳白之心?”

    翁同龢想了想,既然杨定说话有轻视之意,今天倒不好不显一显真颜色了。当下他说:“既然这样,那,学生就抛砖引玉,请众位方家斧正。”

    一句话出口,众人的目光都聚拢过来,翁同龢端起一杯酒入喉,吟出两句:“锦帏初卷卫夫人,绣被犹堆越鄂君。”

    “一开头就用对仗,可又押了十一真的韵,这也可算是变体,一定是好的。”邻座的一个人将他的这两句诗念了几遍,露出欣赏的笑容:“第一句你用‘子见南子’的故事,形容花的雍容富贵,也还罢了;第二句写叶子,竟然用‘鄂君在越’的典故,亏你是怎么想来的?”

    翁同龢刚才听朱希淳给自己介绍过,这是任职宁绍道的王有龄,不知道他是哪一科的进士,不过听他能够说出‘鄂君在越’的典故,可知也是饱学之士。听他能够识得自己诗的妙处,不由升起了知音之感。

    鄂君在越的典故出自刘向的《说苑》。这个典故说的是有个人,人称鄂君,是楚国的公子,他的姐姐是越国的太后。有一次鄂君游越国,泛舟湖上,由于他是有名的美男子,所以被称为曳女的船娘争相爱慕,一面打浆一面做歌,既欣幸于‘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又感叹于‘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的遗憾。

    及至鄂君登岸,船娘‘行而拥之,举绣被而爱之’。在翁同龢的诗,用‘绣被犹堆越鄂君’来形容牡丹绿叶重叠,意象丰富,匪夷所思。所以王有龄会有‘亏你怎么想来的’的赞叹。

    “喔,起风了。”朱希淳说:“摇曳多姿又是一种写法了。”

    这等于是出题目考试,翁同龢点点头,凝神细看,风是倒着从地上卷起来的,所以先是绿叶翻飞,映光的叶片纹路明暗可见,仿佛翡翠所雕琢的环佩;翁同龢脱口吟诵:“垂手乱翻雕玉佩。”

    这一句还是写牡丹枝叶。翻手是一种舞曲名称,有大垂手,小垂手,独垂手等名目,但也只是助舞,取的是牡丹虽好,仍须绿叶扶持的古意。

    “下一句要写风之花了,叔平,你这一句一定要压得住,否则,就把前面的好句都埋没了。 ~”

    “一定压得住。”翁同龢自信的一笑,望着突出于上,软枝飘摇,随风低昂,向背万态的十余朵黄牡丹念到:“折腰争舞郁金裙。”

    “好”座客不约而同的拊掌叫起好来,倒把坐在一边昏昏欲睡的朱士彦惊得醒了过来,擦擦嘴角流下的口涎,茫然四顾:“怎么了?怎么了?”

    “对得真工”杨定也不吝赞美之词:“而且妙造自然,毫无雕琢痕迹,只不过,难乎为继了。”

    “花叶动静也都写到了,”王有龄在一边问道:“该转了吧?”

    “不,还有色与香可以写。”翁同龢有心惊艳当场,又念道:“石家蜡烛何曾剪,荀令香炉可待熏。”

    “香炉不典。”杨定摇摇头说:“荀令君至人家,坐处三日香。习凿齿的《襄阳记》可没有说香炉。”

    朱希淳回头问翁同龢:“可有说乎?”

    “有的。”翁同龢说,“看一看昭明太子的《博山香炉赋》就知道了。”

    这一指出来,就显得杨定腹笥之宽不及翁同龢,他不免羞惭,不过,还是给他抓住了一个弱点:“白老的《牡丹诗》有‘百枝绛焰灯煌煌’,写牡丹的色,世兄所做‘荀令香炉可待熏

    ’无非袭用此意,难免剽窃之讥。”

    他说得不能算错,不过这‘剽窃’二字用的太重了,朱希淳忍不住要为兄弟抱不平:“老世叔,小侄以为,天下间本无新意,千古章一大抄,只看说得好与不好而已。白老那句诗语直意浅,不如用石崇家以蜡烛为炊的典故,倒可以写出牡丹的富贵。”

    代翁同龢解释了几句,朱希淳有意岔开:“六句写六事,跟一般七律的章法不同,倒是难得一见的变体,不过收尾两句,又要转,又要合,你怎么结?”

    这诗的结句翁同龢也已经有了,是:“我是梦传彩笔,欲书花片寄朝云”两句。这两句用了一个很为人熟悉的典故,就是宋玉《高唐赋》所写楚襄王所会的巫山神女。

    言为心声,在这样的花开之期,吟诵这样的诗句,难免会给人以轻佻之感。所以翁同龢自谦的笑了一下:“诚如大哥之论,小弟真有些难以为继了,等我回去从容推敲,改日再请大哥斧正吧?”轻描淡写的一句话,把这件事宕了开去。

    诗会友,聊且将意之后,杨定聊起了另外一件事:“昨天杭州府内出了一档逸事,钱塘县令赵燕荪……”

    翁同龢一开始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只当是在酒席之间的帮闲之语,隐约间听到有洋人给钱塘县令抓起来,投进监狱,心大惊一边停箸不食,一边侧着耳朵仔细倾听,“……真不枉一省县正堂之名望,赵燕荪如此强项,本府想,今日回府之后,立刻拜折明,请朝廷降旨嘉慰。”

    翁同龢心焦急:这一次他辞行出京,是在四月初皇上御驾返京之后不久,总署衙门为英人提出修约之事正在紧锣密鼓的准备,不论是父子两个在府所谈及的,还是在南书房侍驾时听皇上说的,都在在证明,皇帝这一次是铁了心要在这一次会商之机和英国人撕破脸来大干一场言辞之谈到美夷的时候,皇帝总是寓意深远的说什么‘美夷与英夷不同,秉性纯良,长思孝顺天朝,而与英法并非团结之党,或可输诚昵就’等语。

    他和崇实私下里聊天都说,今后皇上恐将以美夷为可拉拢、分化英人势力之国家,这一次听杨定说,浙江省出了这么大的案子,居然把十二个美国人关在钱塘县的监狱,便不提国际公法相侔之处,可考量皇上圣心默定之策,恐为赵燕荪一朝莽愚断送无疑——这样的罪名,便是连杨定怕也是担当不起的吧?

    心胡乱想着,翁同龢一个劲的眨眼,似乎在想一个什么样的办法,能够将此事暂时化解开来。

    坐在他身边的朱希淳留神到了他形容的古怪:“叔平,你怎么了?”

    翁同龢霍然而起,“大哥,小弟有几句话想和大哥说。”

    朱希淳猜到翁同龢有什么话不方便当着众人的面言说,告罪一声,拉着翁同龢绕园小径到了僻静处:“叔平,你想说什么?”

    “大哥,我有一桩事,不知道能不能和大哥说。”

    看他这般郑重其事,朱希淳也有点惊讶,不过他和翁同龢是换帖兄弟,当年在一起的时候,彼此开玩笑惯了的,这时有意放松紧张气氛,笑着答说:“那还是不要说了,我肩膀窄,怕担不起来。”

    翁同龢没说话,脸上的表情很凝重,似乎是在责怪他不该在这时候还和自己开玩笑。

    “好吧,叔平,是我说错了,”朱希淳自觉失礼的笑笑问道:“到底是什么事?”

    “杨大人刚才的话,大哥听见了吗?”

    “听见了。怎么了?”

    “这份折子不上便罢,一旦奏陈而上,他就算了惹下泼天大祸了”

    “怎么说?”

    “是这么回事……”

    听翁同龢把话利害剖析一遍,朱希淳半通不通的眨眨眼,他的精神都用在金石字画上,这种朝局波涛一来非本心所喜,二来也听不出其隐情:“叔平,不如,你把这番话当着杨大人的面,再说一遍?”

    翁同龢找朱希淳来,本就是避免自己直接和杨定有所交流——皇帝最恨身边近人与外臣亲近勾结,一旦有所觉,处置起来绝不留情——这是内外臣工所共见的,他希望能够通过朱希淳的嘴巴把自己的这番话转达给杨定,也算是君子以怨报德。不想朱希淳居然说出这样的话来?

    他一个犹豫间,朱希淳误会他是默许了,说了句:“你在这里等一等。”转身奔席间而去了。

    过了一会儿,果然朱希淳请杨定到了近前,两个人一面走一面谈,杨定一开始还面带不愉,听朱希淳说着说着,脸色大变。等到了翁同龢近前,老人一躬到底:“今日若不是翁世兄指点,老夫几乎铸成大错这番厚谊,来日定当有所图报”

    这样也好。翁同龢心里暗暗想着,即使将来皇上知道了,自己也可以砌词说并不是自己和杨定相通,而是经由朱希淳之口,传给他知道的。当下面色转为和缓的一笑:“大人过谦了。”他问道:“不知道大人接下来,该当如何行事呢?”

    “我想,总是先要将美国商人从监狱放出来,嗯……不妥。”杨定终究是久历宦海,一言出口就知道所谋大左,若是就这样不清不楚的将人放了出来,日后美国人回到上海,和旁人一五一十的说出去,国方面不按国际公法办事,强行将美国人关押在监狱,最后的结果一定是自己遭殃

    他考虑了一会儿,心打定了主意,堆起满脸的笑容,向翁同龢和朱希淳拱拱手:“二位世兄,老夫突然想起来,府衙之还有些公务要紧着处理,待我向老大人辞行,随即就要告辞了。”

    “喔,喔。”朱希淳点点头,随口答应着:“公事要紧,小侄也不敢强留大人。”

    杨定再一次深深地望了翁同龢一眼,转身走回到席间去了。

    翁同龢和朱希淳站在花园小径之,眼看着对面起了一阵骚动,待到两个人赶过去的时候,却见席间一片冷清,不但是杨定,就连藩、臬二司,连同那个宁绍道王有龄,居然也已经向主家告辞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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