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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38节实惠(1)

    第29节

    皇帝自然想不到日后会有这样多的变数,廷寄的谕旨钤盖军机处的银章,发往云南昆明,也就将此事扔到脑后了。

    这一次驾幸小汤山,除了理应随扈的大臣之外,还特别降旨,让文祥、许乃钊二人也随驾到来,不是让他们参与政事,主要是想给他们一个调养的环境和机会——而事实上,温泉的环境对于二老的哮喘也诚然是有些疗效,在城外的温泉中泡了几次,二人都感觉胸中一清,往日那种喘息之间如同拉风箱的声音,竟然一扫而空了。呼吸时,头脑清晰,分外舒爽。二人自感身子大好,便随同僚觐见,一起到了御前。

    皇帝看见两个人,倒是一愣,略带埋怨的说道,“朕不是说了吗?你们两个人此来,只是调养身子,不必问政——日后将养好身体,还怕没有为国出力的时候吗?怎么还是来了?”

    “老臣叩谢皇上隆恩”二人行动有致的一起跪倒,“皇上待臣恩典,臣就是磨成了粉,也报答不尽。近日略感身子大好,不敢存之心,只求能够孝尽绵薄,以报答皇上恩典。”

    “朕就说嘛,温暖的天气于你们的身子有好处。你、你、你”他的手指一个一个从奕、曾国藩等人脸上点过,说道,“没知识,真可怕,就是说得你们这些人了。”

    奕和曾国藩交换了一个好笑的眼神,又不敢言语冲突,只得把这个‘罪名’担了下来。“说正经事吧。”他说,“朕接到李鸿章从福建呈上来的奏折,马尾造船厂一事,已经开始启动。”他抬头望天,沉思片刻,“李鸿章这个人,朕知道他,野心很大,能力也很强。上任不足一月,就能够在顺畅接掌省内民情军制之外,将造船厂的事物同样安排得井井有条,就可见一斑。”

    “李鸿章固然有才。但奴才以为,皇上如此知人善任,任用得法,才真是圣明所在呢。”

    “你也不必拍朕的马屁,军机处廷寄李鸿章,南洋海军,事关闽、浙、粤数省海防之重,朝廷用人不疑,断无遥制。望该员上体朕心,妥帖办差,以不负朝廷厚望之德。”

    奕重复了一遍,逐一记下。

    “还有海军将佐的选拔和使用。你们以为,威海一地的海军学院,足够日后兴建两支海军部队人员之需的吗?若是不够的话,该怎么办呢?”他用手一指,“骆秉章,你说说看。”

    “臣以为,只有威海一处学院,断然不够使用。但于今之世,四海升平已久,各省都有大学逐渐兴建、招生。百姓之中有太多读书的种子,而朝廷登进之途甚宽,读书人不愁入仕无门,所以,对于报国从军,兴致不大。此所以威海海军学院,招上来的多是福建生员,山东、山西、河南、直隶等省的生员虽然也有,但为数甚微。便是此意了。“

    “这确实是个麻烦,那,你可有解决之道?”

    “皇上本年金秋,东巡三省,臣亦得幸同行,仅只在威海一地所见,生员来源,不外三种。第一,自幼家贫,为朝廷供给食宿,另外发赏每月为数不等的粮米银钱之故,投身其间;第二,便是略略通晓西学,深知海军肇建,为我大清未来之亟,因此不顾清名,投身报国;第三,便是原本江南水师的水勇,为政令所迫,不得已入学。”

    “……但臣略加探访,可知入学生员,皆为满、汉、回族百姓,其他各族,从未与闻。倒像是这些人并不知道朝廷有这样的政令一般,故而臣以为,若是能够召集云、贵、川、黔、粤、桂等省的少数族裔,这些人虽不识字者居多,而且氏族之中,人丁稀少,但集腋成裘,积少成多,若能够到学院中入学,朝廷供给食宿,并多加照料,料想粉身报国,自不必提。可缓解海军学院生员不足的窘境。”

    “很好”皇帝大声说道,“这绝对是一条出路既缓解了学院人员不足,又给他们提供温饱,最主要的是,这些人正如骆秉章所说,虽不识字居多,但秉性淳朴,一经训养,即可成为我大清忠贞不二之士。好骆秉章,这是刚才突然想到的,还是早就打好了腹稿的?”

    “臣是随皇上东巡之际,略有所识,不过绝不系统。这一次经皇上一逼,才汇聚成言的。”

    “皇上,老奴以为,此事毋庸过于惶急。少数族裔不识字,如何能够掌握船上种种操行之法?不如先在该族混居之地,教以简单的开蒙书籍,待……”

    “这样不行。你们想想,少数族裔多以渔猎为生,哪有那么多时间坐下来安安静静的捧起书本来阅读?学业之事,从来就是精于勤、荒于嬉的。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终究一事无成。所以,既然要做,就要做到家。把家境贫寒的年轻人组织起来,发给粮米银钱,使之家中无后顾之忧,然后把这些人全部送至山东,到学院中集体上学、读书。也同样是发给奖学金,但数目不能那么多,只能有正规的生员十分之一。”

    “皇上,请恕臣问一声,如此做法,可有说乎?”

    “从山沟中初初到了威海那样的花花世界,手中有大把的银子,不怕闹出丑事来吗?”

    曾国藩脸一红,“是,皇上见微知著,臣明白了。”

    皇帝不理他,继续说道,“至于给他们的家人嘛,阎敬铭,你说说,赏给多少银钱为适宜?”

    “臣以为不宜过多,少数族裔群居之地,百姓淳朴,有如赤子。若是陡然而富,怕有人起觊觎之心,不论是否良材,都要递送而入,所谋者,只为朝廷的封赏银子。为规避此节,臣以为,每家当在二十枚银元为好。”

    “好就定为二十枚银元。一千人也不过两万枚,朝廷还是能够负担得起的。若是再多,更好。朝廷更可以择优录取”皇帝快速拍板,“这件事等下去之后,即刻知会内阁,明发天下。”

    这件事确定下来,奕又说道,“皇上,工部尚书匡源丁忧去职,臣等以为,南书房大臣潘祖荫学识深厚,可当其用。”

    “潘祖荫啊?他不行的。”皇帝笑着摇摇头,“他这个人朕知道,要是让他做文学侍从之臣,还算人尽其用。若是做部院尚书,乃至外放为官……,许乃钊,你可知道,为什么不行?”

    许乃钊自然知道为什么。潘祖荫是常熟人,家境富裕,从小锦衣玉裹,养成了大少爷的脾气,而且口没遮拦,言行无忌,入职南书房的时候,常常有一些宫室艳屑从他嘴中流出,皇帝为人很忠厚,虽然多次想训诫他,但念在他才智若海,又是天生的名士派头,也就多多容忍一二。

    以这样的性格,担任工部尚书,一定会惹下极大的祸事——工部的差事,很多时候是要与内务府打交道的,以潘祖荫的性情,又怎么肯卖内务府那些人的面子?到时候,两下纷争起来,他不能安于位还在其次,给内务府那些人在皇上面前进言,一次两次也就罢了,时间久了,他就有杀身的大祸但知道归知道,许乃钊宦海多年,又岂肯做这种背后议论人非,而且还是像潘祖荫那样的少年名士之行?这岂不是给自己找冤家吗?

    皇上问及,不能不答,许乃钊沉吟了一下,“臣想,这是皇上对潘少兄心存保全之道吧?”

    “人言许乃钊为人忠厚,今日一见,果然如是。”皇帝轻声笑着,不再多谈此事,“工部让王文韶去。”

    王文韶就是咸丰八年,奕私藏奏折事发时,首先检举其事的那两个军机章京之一,另外一个叫钱林。这件事过去之后,皇帝知道,他们两个人不能再在京中任职了,打发到安徽,各自做了道员,不过钱林短命,咸丰十年的时候因病而亡;而王文韶却官运亨通,这主要是他确实有能力,朝中的天子又深觉愧对于他,所以连续数年的外官考察都是一等,咸丰十五年调京内用,现在做到兵部左侍郎。

    说了几句政事,军机处各自退去,看看天色,已经到了平日用午膳的时候,他却没有半点饿意,也不想再到温泉池中去,“传肃顺进来。”

    把肃顺传进暖阁,他问道,“肃顺,这昌平县可有什么好玩儿的地方吗?”

    昌平县也有一些可供游览的景致,例如水库、蟒山、沟崖、碓臼峪等地,但荒山野岭,又是这样天寒地冻的季节,实在不宜落足。不过皇上说出来了,就是没有,也要给他想办法找到好玩儿的地方。肃顺眼睛一转,“奴才九月初出京,给主子打前站,曾经到县中内外巡视过一番,其中沟沟崖一地,玉虚观、碧霞宫、斗姥宫、西峰庵、东峰庵、瑞峰庵、盘道庵和西王母祠等72座佛、道宫观庙宇。皇上若是有兴致的话,奴才想,倒是很可以一观的。”

    “你去过?”

    “是,奴才都去过。”

    “那好。下去准备一下,等一会儿……”

    “皇上,容奴才大胆,拦您一句。万岁出行,非比寻常,容奴才下去张罗一二,总要确保皇上龙体安稳之后,方可成行啊。”

    “呸谁让你张罗了?”皇帝一瞪眼,“肃顺,朕看你是越混越回去了朕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你不知道吗?”

    肃顺迎头挨了一顿臭骂,不敢不老实,“那,皇上,您说怎么办呢?总不能让奴才只带着几个人,就陪着皇上出行在吧?这样的天气,大所不宜啊”

    “不就是冷一点吗?怕什么?”他根本听不进去,用力一挥手,“你不愿意去就算,朕自己带人去。”

    肃顺心中叫苦,皇帝的脾气执拗,想做什么就一定要做,自己拦是拦不住的,皇后倒是能够做到,但自己却万万不敢出以如此,否则,皇上一定会大大的恼怒自己,但若是就这样出了行在,出了什么麻烦,在沟沟崖那样的地方,荒郊野外,又是滴水成冰的季节,可怎么得了?

    他一个迟疑的功夫,皇帝迎面又啐了他一口,“你滚出去,朕懒得理你。你也不用和朕一起去了。”

    肃顺吓了一跳,赶忙跪下来,“别,别啊主子,奴才陪您去就是了。奴才陪您去还不行吗?”

    皇帝也不多带人,只是领着肃顺,携几个御前侍卫出了行在,还不到午时时候,天气虽然很冷,却是艳阳高照,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很觉得舒服,“皇上,奴才给您预备下后挡车,请主子登车而行吧?”

    “这样的好天气,乘什么车?朕和他们一样,骑马前往。”

    “皇上,天气太冷。”

    “不怕的。”他的精神头极大,踩着侍卫的后背上马,用手中的马鞭一指,“还有,不许叫我皇上,改叫老爷。”

    肃顺无奈,只好恭敬领旨,心中暗暗打鼓,这样的天气,私自带着皇上出行在游玩,可千万不要出什么事才好啊

    第30节奇异的出行(1)

    快马奔行一个时辰,出县城向北三十里,前面不远处就是碓臼峪,这里是京郊的不冻水,即使冬季也不会有冰潭冰境,相反,因为近在京畿,官道往来纵横,便是山路,也是可以骑马而行的。

    皇帝跟在侍卫的后面,纵马上山,一面欣赏着沿途奇石林立,数不胜数的景致,一面回头和肃顺说话,“就和你说嘛没事没事,你总不听,你看看,现在多好?要是成天呆在行在中,哪有这样寻幽访胜之美?”

    肃顺无奈苦笑,“主子说的是,奴才天生就是俗人。原也消遣不来这样的闲情逸致。只是,主子,天气寒冷,再往前走一走,就回去吧?”

    西凌阿从前面把马转过来,也说道,“是啊,主子,不是奴才胆子小,这山中的天气,说变就变。要是遇到风寒,主子身份贵重,可了不得啊”

    “怕什么?这样大好的天气,怎么会变天的?”皇帝却是一副完全不当回事的样子,“等到了沟沟崖之后,我们再回去。”

    “皇上,这可不行。沟沟崖距此还有三五十里路呢。马行山道,速度不能加快,到沟沟崖,非得天黑了不可。不如今天回去,等明天一早,奴才再陪着皇上从行在起身,时辰宽裕,也好安心游览?”

    “回到行在,只是老六那一关就已经不好过了。还想出来?”皇帝叹了口气,抬头看看天色,确实已经到了红日西斜的时刻,“算了,就依你们所说,从前面的山路绕一圈,然后就回去好了。”

    “皇上从善如流……”

    “你闭嘴”男子的心情很坏,瞪了肃顺一眼,管自驱马向前,一路顺着山道去了。

    等肃顺几个人转过前面的山脚,眼前的视界令人心中一宽,一片广大的平整山谷中,星罗棋布的百十间民居,袅袅炊烟从屋顶的烟囱中冒出,衬托着顶上积存的白雪,像是为一团雾气笼罩住一般,给人以虚幻的美。

    “我们到下面去看看,然后就回去。”

    “皇上,眼看着天就要黑了。”肃顺说,“而且,主子身边护卫不够,若是其中藏有什么……”他忽然觉得脸上一凉,伸手到风中,一片雪花从天而降,在手心中瞬间融化,变作一汪小小的水珠,“糟糕皇上,下雪了”

    众人抬头看天,可不是吗?细细的雪粒从天而降,紧接着,就是大片的雪花飘落,不到一会儿的功夫,头上、肩上变得一片晶莹,“皇上,”西凌阿赶快纵马上前,“眼看着天色将暗,又下起了雪,奴才护着主子,赶紧回城吧?”

    “只怕是人不留人天留人。”皇帝也很觉得后悔,叹息着说道,“这样的雪,用不到半路,我们就得冻病了,还是到山下去,寻找一户人家暂时躲避风雪,等明天早上雪停之后,再回行在。”

    “可是,主子,谁知道这里是什么所在?更加不知道山下的村落里住着的都是些什么人。主子贸然而至……”

    “你怕什么?这里也没有人认识我们,就说是上山观景的,错过宿头,借住一晚,明天一早起身回城——多多给他们一些钱也就是了。你还怕我大清首善之区,会有黑店吗?”

    “奴才自然是不怕的,但皇上,您……”

    “这时候也没有什么好办法了。”肃顺催马上前,在一边说道,“镇常,就遵旨而行吧。”说完,他又对皇帝说道,“主子,您若是一夜不回行在,奴才怕宫中各位女主子和几位大人担心,不如奴才趁这会儿雪还不大,骑马回去通传一声?也好让他们放心?”

    “你回去不如我回去”西凌阿大声说道,“再不行,从侍卫中找一个人回去通传,也是可以的。”

    “西凌阿说的有理,你的身子如何经得起这样的折腾?西凌阿,你从侍卫中选两个人,赶紧骑快马回行在,告诉他们,明天一早朕就回去,不必担心。”

    凌阿自去准备不提。皇帝大感懊恼,本来很高兴想出来游逛一圈的,居然出了这样的事情?“这场微服出行,真叫够呛”

    从山上下到谷中的村落时,雪已经很大了,村中一条通道,原本已经给人平整过的路上,积满了厚厚的落雪,马蹄踩在上面,咯吱咯吱作响,沿路两旁的民居中,不时有狗儿望影而吠,对着这十几个不明来路的陌生人狂叫不已。

    皇帝虽然不停的拍打着落在肩头的积雪,仍自觉得身上的衣衫已经为融化的雪水打湿,冻得打了个冷战,“肃顺,别再东找西找了,随便找一户人家,投宿算了。我……有点冷。”

    肃顺带住马匹,回头看看,眉头深深皱起,“主子,奴才看您的脸色很不好。您可不会是生病了吧?”

    “少废话,快点找一户人家投宿,再这样冻下去,可就真要冻病了”

    “哎,是”肃顺答应着,从马上跳下来,拉着缰绳在前面步行,眼睛不时在路边的民居前扫过。这里的百姓大多穷苦,房舍无比简陋之外,更加主要的是,一眼看过去就知道,根本没有可以容纳这十几个人居住的客房,向路尽头看看,触目所及,一概如是。难道要万岁爷住到柴房马厩里去吗?

    听着马背上的男子轻声微咳,肃顺心中着急,也顾不得认真寻找,随便的推开路边人家木栅栏,立刻引来又一阵犬吠,“有人吗?”肃顺吓得退了一步,高声呼喝,“请问,有人吗?”

    隔着明亮的烛光,房内有人影闪动,“是谁?”是个女子说话的声音。

    “这位大嫂,我家老爷上山观景,不料路遇风雪,人困马乏,能不能行一个方便,容我们借宿一也?明天一早我们就启程。”

    “这,外子不在家中,孤儿弱女不敢留客,请您到旁处去寻找宿处吧。”女子并不出现,只是隔着门说话。

    “这位大嫂,我们不必进屋,只求您行个方便,哪怕暂时将我们安置在柴房之中呢?只要有一个遮蔽风雪的地方,就求之不得了。”

    这一次,屋内女子不再出声,沉吟了半晌,屋门打开,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儿手托烛台,走到门前,那烛台照了照,回身大声说道,“娘,看他的样子,不像是撒谎呢”

    肃顺无奈苦笑,“这位小哥儿,能否跟你母亲央求几声,明天我们走的时候,多多给你留下银钱,也好让你母亲给你买几件新衣服过年啊?”

    过年穿新衣服的诱惑果然很大,孩子用力点头,“那好,你们等着啊”转身跑了回去。

    不一会儿的功夫,孩子又转了出来,扬起小脸儿对肃顺说道,“我爹不在家,我娘说,让我把你们引到柴房去居住——你真的多多给我留钱?让我娘给我买新衣服过年?”

    “真的,真的。”肃顺从口袋中摸了摸,怀中放着几枚用来打赏下人的金瓜子,他往外一送,“这个,先给你。可不要掉了啊”

    “这是什么啊?”

    “这是金子,比银钱还更加值钱呢”肃顺勉强解释几句,“这一次可以让我们进去了吧?”

    孩子平生第一次见到金子,欢喜得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了,小手拉开栅栏,“快请进来,进来吧。”

    肃顺和西凌阿两个搀扶着皇帝,进到柴房中,这里的面积很小,而且大约是为了门窗不严的缘故,室内一片寒冷,比之外面,除了可以躲避风雪之外,竟没有丝毫的暖意,“皇上,”肃顺低声叫,“您可好点了吗?”

    “让他们都进来。”他向外指一指,“没的为了朕再在外面守宿值夜。”

    “皇上,这怕多有不宜吧?”

    “这是什么时候?人多了,还能挤一挤,暖和一点呢”

    肃顺想想有理,又把剩余的十几个人叫进柴房,君臣众人和衣而坐,在黑暗中彼此无言,“哈秋”皇帝打了个大大的喷嚏,越发觉得身上一片冰冷,“肃顺,这一次的事,是朕做错了。应该听你的话,不这样荒唐才是的。”

    “皇上,您这样说,让奴才何以自处?总是奴才未能尽到进谏之责,方有这一场小小蹉跌。等明天一早,天色放亮,奴才保着您回到行在,不就什么事都没有了吗?”

    君臣二人说了几句话,听外面有脚步声响起,是刚才那个女子的声音,“诸位老爷,天气寒冷,小妇人为诸位准备了姜汤,请各自取用一碗吧。”

    听说有姜汤,众人精神一振,拉开门一看,果然,一桶冒着热气的姜糖水放在门前,边上是几个空碗和一把马勺。取进来分而印之,觉得舒爽了很多,“主子,真想不到,这一家的女子如此知礼。看起来,也是念过书的呢”

    “这样寒素家风,更可见人风骨。其实,只是从刚才这个女子和你隔门说话,就已经可见一斑了。”

    第31节奇异的出行(2)

    皇帝的话正说道这里,外面有一个男子的声音响起,“虎子?虎子”

    “爹”那个男孩儿的声音随之响起,房门打开,孩子一溜烟的迎了出去,“爹,您回来了?可打得什么猎物了吗?”

    “这不是?”只听见男子得意的声音,就能够猜得到,这一趟的收获不小,“爹,这是狐狸吗?”

    “正是……咦?院中怎么有这么多马匹?虎子,这是怎么回事?”

    “有人来借宿。娘让他们住到柴房中了。哦,还有人给了儿子金子呢”

    “金子?”男主人惊讶的问道,“在哪里?”

    “我给娘了。”

    男主人沉默了片刻,把打获的猎物交给儿子,径直走到柴房门前,伸手敲了敲,“请问,可有人在吗?”

    肃顺起身开门,外面站着一个身材相当壮硕的汉子,眉目粗豪,带着和善的笑容,正在向内好奇的打量,“这位想来就是贵居停了吧?敢问?”

    汉子听不懂他掉文的话,但后面半句却听懂了,“我叫陈生豪,这里是陈家镇。您是?”

    “哦,我姓苏。”肃顺临时扯谎说道,“我家老爷中意这碓臼峪的风景,带着我们几个来此探幽,不料错过宿头,又遇风雪,故而在贵府求宿。多有打扰之处,请不要见责。”

    “您是说,不要见怪吧?”得到肃顺肯定的答复,陈生豪咧开嘴巴笑了起来,“不见怪,不见怪。谁还没有一个要人帮衬的时候?再说,这样的天气,这样的事情,也是难免的。对了,列位可曾用过晚饭?”

    陈生豪不提起还罢了,一经提起,从皇帝以下,顿觉腹如雷鸣“看你们的样子,就是没有用过。若是不嫌弃的话,能不能和我一起用晚饭?不过没有什么好的,勉强填饱肚子总是可以的。”

    走到这一步,也由不得肃顺再客气了,“那,就多谢你了。”他又加上一句,“等明天早上,我们离开的时候,一定多多报偿。”

    “什么报偿不报偿的?山里人,不讲这个”

    晚饭是切碎的白菜,烩以土豆,萝卜,再就着玉米面和高粱面的饽饽,虽然干涩难吃,但饥者易为食,众人还是吃了个小肚溜溜圆。那个叫虎子的孩子,还从地窖中取出几枚地瓜,扔进灶膛,等到菜汤熟透,众人吃饱,地瓜也烤熟了。剥开酥脆黝黑的瓜皮,露出里面黄澄澄的瓜肉,一阵甜香冲入鼻管,众人也忘却了身份,不顾仪态的大啖起来。

    皇帝没有多吃,倒不是嫌难吃,他只觉得浑身冰冷,关节疼痛,自知是要生病了。勉强坐在那里,有一搭无一搭的和陈生豪说话,“老兄在山中打猎,每日所获,可还足够一家人浇裹之需啊?”

    “…………”

    “我是说,赚到的钱,够花用吗?”

    “这就得看老天爷赏不赏脸了。便如同今天吧,打得一支狐狸,明天拿到县城,能够换上五钱银元,这一两天之内,也就算是有了着落了。若是只打到一两只野兔,就没有那么多了。”

    皇帝觉得奇怪,银元发行,是以磅为计数单位,怎么叫五钱呢?有心再问,又觉得头痛难忍,手托着腮帮,一言不发。肃顺看出他好奇,在一边主动说道,“老爷,五钱银元,就是半磅银元。百姓不懂这种西洋叫法,依旧以约定俗称之法称呼。”

    他点点头,表示明白了。又再问道,“那,五钱银元,能够买很多东西吗?”

    “买上几斤盐,给孩子他娘扯上两三尺花布,再买上一些子药,也就差不多了。”子药就是火枪所需的弹药,陈生豪说道,“山中猎户,离了这些玩意,可是不行啊。”

    皇帝以手掩口,咳嗽几声,“我看您家中饮食,多是素菜,难道没有钱买肉吃吗?”

    “若是说吃肉,也只是过年的几天,给孩子开开荤。平常时日,谁舍得买呦?一斤猪肉,就要两钱银子,您想想,打一只狐狸所得,不过二斤猪肉,够谁吃的?”

    皇帝心中大感难过,这还是距离北京不过数十里之遥的昌平县境,百姓就连一顿猪肉都吃不上?山东、河南、山西、陕西等惯称贫瘠的省份,又会是一副如何凄惨的场景?自己这些年励精图治,竟似乎是全部落到空处原来自己二十年的努力,竟连让百姓吃上一口肉都成了奢望脑中一闪过这样的念头,更觉得头疼欲裂。一时间连说话的兴趣都没有了。

    那个叫虎子的男孩儿听父亲和别人口口声声都是猪肉、猪肉,孩子干干的咽了口唾沫,“爹,您几时让儿子吃肉啊?很好吃的。”

    “等到过年吧,过年的时候,爹给你买肉吃。”

    子很懂事的点点头,不再追问,“那,爹,您几时带儿子上玉虚观去,给娘求签啊?”

    “这个嘛,等明天吧。明天天气好了,爹带你上观里去,请老神仙给你母亲求一支平安符,保佑你母亲身体康健如初。”

    皇帝心中、身上一片难过,对这样的对话丝毫不感兴趣,也没有精力追问,倒是肃顺,平生最喜好这种江湖闲话,忍不住在一边问道,“请问,什么老神仙,什么平安符?”

    “您还不知道吧?城外不远处的玉虚观,前几年来了一个老神仙,人称闲知道爷。算卦最灵而且,听说这个人有呼风唤雨的本事。这位爷可还记得,咸丰十四年的时候,西北大旱?据说就是这位老神仙,念咒祈雨,方才禳助百姓度此劫难的。因为有了闲知老神仙,玉虚观中香火极旺这不,孩子他娘身子有病,虎子让我给他娘求一支平安签呢”

    “这话,怕是不对吧?”肃顺疑惑的问道,“我住在京中,据说,咸丰十四年的西北大旱,还是皇上亲自传邯郸黑龙山上的铁牌,方才求雨成功的呢。怎么算到这个什么老道的头上了?”

    这是当年的旧事了,咸丰十四年,西北诸省,连带京畿地区,久旱无雨,从当年的三月起,每日骄阳如火,偶尔有一阵轻雷,几点小雨,连九陌红尘都润湿不了,自然更无助于龟坼的农田。不独本年丰收无望,明年的日子怕也难过了。河南南阳、信阳、罗山、襄城、许昌、兰封、考城,连梁山泊一带,吃水也成了问题。

    皇帝明知道这种事情不是人力所能抗拒,但被臣民上章烦得没有办法,只好祈雨,最后有人出了个歪点子:找一颗虎头,从西山黑龙潭扔进去,提出这个办法的人说得振振有词,“龙,本来有痴龙、有懒龙,必是它睡着了,忘了该兴云布雨。现在扔一个虎头下去,就跟在马槽上拴一只猴子一样,让它一淘气,就偷不了懒啦”

    于是便找虎头,谁知道居然没有?后来终于在御药房找到一个,也不发上谕,只派了两个御前侍卫,携虎头登西山,从黑龙潭上扔了进去——这样糊涂到搞笑的方法,自然是不起半点作用的——谁知龙虎不斗,云霓不兴,但知道其事的人,也没有拿它当笑话讲,实在也没有讲笑话的心情。久旱不雨,且莫说秋收无望,就眼前粮价飞涨,日子便很艰难,加以保定东南一带,发现盐枭杀人放火,抢了三十多个村庄,裹胁到二千余人之多,拥有八百匹马,二百多辆大车,以致人心越发浮动。

    这个办法不行,还有最后一策,就是请铁牌。这面铁牌悬在邯郸龙神庙的一口井里,邯郸离京师一千里,如果星夜急驰,三天可到,但请牌的规矩,一向按驿站走,越慢越好,最好未请到京,即有甘霖沛降,才算神灵助顺,面子十足。因此这面铁牌,在路上走了八天才到良乡。

    说来也真是巧,铁牌未到,雨神先临,一早就阴沉沉地飘着小雨,一上午未停,到了午后,狂风大起,黑云越堆越浓,夹杂着轰隆隆的闷雷,终于落下倾江倒海似的大雨。一下便下到夜,九城百姓,无不欢然凝望,望着白茫茫的雨气出神。但京中是如此,山西等省,依旧无雨,这一场大旱,一直拖了两年之久,到咸丰十六年,方才得到彻底的缓解——唯一的好消息是,西北各省百姓,为求一顿温饱吃食,携家带口,逃难出关,暂时解决了一直困扰皇帝心头的东北移民问题。

    今天听这个陈生豪说,这场雨居然是这个什么老道求来的,肃顺心中焉得不怒?他向一边凑了凑,低声说道,“主子,您可听见了?天下居然有这样的妄人?奴才看,又有高峒元之流冒头了”

    皇帝身心两皆难过,懒懒的叹了口气,“这样的人,回头让人到观里去看看就是了。”他说,“我……我有点困倦了。各自休息了吧?”

    顺起身欲走,陈生豪忽然说道,“这位老爷,您要是不嫌弃的话,就请在我孩子的房中休息一夜吧?这样天寒地冻的,在柴房困觉,怕会冻出病来呢”

    “那,令郎呢?”

    “您是说孩子吧?不妨事的,让孩子和我们挤一挤就是了。”

    “那,就太多谢您了。”

    第32节奇异的出行(3完)

    在这陈家集的小村落中一夜睡醒,皇帝只觉贴身的小衣和身下的被褥全都给汗水打湿了,睁开眼睛,雪白的窗纸映衬着早上的阳光,屋中一片明亮,靠床头的一张板凳上,肃顺歪着头,口水流出多长,不时的动几下嘴角,似乎在回味着什么。

    他觉得有点口渴,身体动弹了一下,“老爷,您醒了?”

    “我……有点口渴。有水吗?”

    “有,奴才这就给您去取水来。”

    到外面取来井水,用一个水瓢端进来,男子一饮而尽,令人奇怪的是,居然没有半点作用,口中还是干涩难忍,倒像是行走在沙漠中的旅人一般,唇焦舌敝。他并未多想,只当自己的身体刚刚发过一次烧,缺水也是正常的,“现在是什么时辰了?还下雪吗?”

    “现在才刚刚过了辰时,雪早已经停了。不过映衬着阳光,显得天色很晚似的。主子要是困的话,再睡一会儿吧?”

    “不睡了。”男子撩开被子,猛的打了个寒颤,“唔,好冷”

    手脚麻利的穿上衣服,肃顺伺候着他蹬上靴子,皇帝低头看着他已经多有华发的头顶,微微叹了口气,“肃顺,你今年多大年岁了?”

    “奴才是仁宗二十一年生人,今年五十五岁了。”

    “这一次回京之后,……”皇帝欲语还休,令肃顺大感诧异,“皇上?”

    “算了,先不说了。一切,等回京之后吧。”

    整衣出屋,宽敞的院落中,西凌阿站在一角,和陈生豪说着话,另有几个御前侍卫正在和那个叫虎子的男孩儿嬉戏,“不算,再来”孩子一骨碌身从雪地上爬起来,拍一拍身上的积雪,猱身又向上扑,却给一个侍卫抓住手腕,下面一个扫堂腿,让他又一次飞跌了出去,“记住,用力不可用尽,否则,对对方趁势借力打力,你就连反应的余地都没有了。”

    虎子似懂非懂的点点头,“那,应该如何不用尽全力呢?”

    “好小子,真想拜师啊?也好不过,在这里怕是不行,真有意学功夫的话,日后大上几岁,到北京来找我们,我们兄弟们退了值,不当差的时候,再指教你一二。”

    肃顺咳嗽一声,把众人的目光吸引过来,“给老爷请安”西凌阿带头跪了下去,让陈氏父子看得目瞪口呆,这一家人的规矩好大啊

    “都起来吧。”皇帝摆手,转而对陈生豪一笑,“陈少兄,真的是要谢谢您了。昨天在贵府上借宿一晚,日后定有回报。在下虽不敢自称有尾生愚信,自问却也有学为韩信之德。”

    这两个典故,陈生豪一个也听不懂,眨眨眼睛,有听没懂,“您说什么?”

    皇帝给肃顺使了个眼色,后者从怀中又取出一把散碎的金瓜子,在阳光下明亮生辉,“陈老兄,这是我家老爷的一点小小心意,还请老兄笑纳。”

    “哦,这可不行我虽然不是读书人,但孩子他娘却是的,施恩不图报,才是男子本色,怎么能收这么贵重的东西呢?”陈生豪摇头摆手一起来,“这可不行,绝对不行的”

    “这点金子,不是要答谢你昨天容留之恩,更有一份,是要请老兄帮个忙的。”

    “什么忙?只要陈某能够做得到的,您只管说话。”

    “是这样。昨天听您说,离此不远有个玉虚观,上面有一个叫闲知的道人,谈人休咎,无不灵验,可是的?”皇帝笑眯眯的说道,“我也很觉好奇,想趁着今天天色正好,上山拜会一二,但道路不熟,还请老兄为我们引路呢。”

    肃顺一愣,“老爷,不是说今天就回去的吗?”

    “去过玉虚观就回去。”他冷笑了几声,“倒要看看,是个什么样的高明道人,居然有这样呼风唤雨的本事?若是假的,自不必提;若是真的,日后回京,上奏朝廷,不是也好为国出力吗?嘿嘿,嘿嘿”听他语气冰冷,全无半点笑意,肃顺和西凌阿等人知道,这个十有八九以招摇撞骗为生的老道,怕是要倒霉了

    陈生豪不明所以,连连点头,“您说玉虚观啊?昨天我答应虎子,也要上观里去,为他娘求一支平安签呢正好,顺路。金子,请您还是收回去吧”

    双方争执半天,皇帝看这样下去不是事,只好假意让肃顺把金子收起来,又让西凌阿抓住一个空隙,将其藏在自己昨晚用过的被褥下面——等他们发现的时候,自己一行人早就走远了。

    彼此议定,由陈生豪暂做向导,引着众人到玉虚观之后,再彼此各行其道,那个叫虎子的男孩子,一番苦恼,定要随行,缠得众人没有办法,只好让西凌阿把他抱到马上,和众人一起上路。

    下过一场大雪的天气,比之昨天更加晴朗,风中的空气无比清新,但骑在马上的天子,却觉得胸口一阵一阵烦闷,即便尽量用力呼吸,却也丝毫无解,他心头纳罕,扭脸向其他人看去,别人似乎都没有他这样异常的感受,脸上带着笑容,彼此谈天说地,一片轻松。这是怎么回事?难道只有自己觉得这身处的范围不大对头吗?

    他猛的一提缰绳,让马儿的速度加快一些,追上在前面引路的陈生豪,“陈大兄?”

    “是,这位老爷,有什么吩咐?”

    “有件事,昨天我忘记问了,”他让马儿保持匀速,和陈生豪并排前进,“你说山居日子困苦,我倒不知道,除了猎物所得,全凭上天之外,这县内的钱粮赋税,可还是要缴的吗?”

    “怎么不缴?”陈生豪说道,“朝廷有旨意,每年三月到八月是封山期,不准猎户上山打猎,我们也只好以耕种为生,种地自然是要交纳粮米赋税的;其实,不止是这样,即便是打猎的日子,也要交皮毛税的,哎难啊。”

    “既然是这样的话,为什么不做点旁的营生呢?例如,到城中或者县里去,做一点小生意?最起码,不是还可以省却这样雨雪风霜之苦吗?”

    “做生意要本钱,我们哪里有?再说,我们一家子,除了孩子他娘在娘家的时候念过一点书,都是不识字的白……白什么来着?”

    “是白丁吧?”

    “对就是白丁,连算账都不会算,做生意还不是给人家骗?”

    “那,孩子呢?虎子这孩子,我看倒是精明伶俐的,可识得字吗?”

    “和他娘倒是学了几个字,”说起儿子的话题,陈生豪粗豪的脸上一片愁容,“您是不知道,我这个当爹的,对孩子实在是有愧。孩子想上学,县里本来也有官学,但一来是离家太远;二来,太贵,上不起。”

    马蹄的的,皇帝久久无言,“那,官学上学一年,要花费多少?”

    “总要三五个银元上下。”

    “怎么这么多?朝廷不是有旨意,让各地所办官学,每一年的学费不超过五两银子吗?这里怎么贵这么多?”

    “旨意是旨意。哪有这么便宜的?旁的不说,从咸丰十五年之后,县里几次加税,用作什么,我们不知道,只是听说,是为皇上到县里来休养,百姓要尽一份孝心。”陈生豪叹息着说道,“咱们老百姓孝敬皇上,那是应该的,但也没有连着四五年的时候,都要百姓孝敬的道理吧?难道皇上连着好几年都到县里来?当年乾隆爷下江南,也不是每年一游吧?我看,保不齐还是县大老爷贪财,这些孝敬的银子,都入了他一个人的腰包了”

    皇帝没见过昌平县的首官,于其人品行所知不多,听陈生豪的话,沉默良久,“你住的这陈家集,都是以狩猎为生的吗?”

    “很多都是的,这里没有什么可耕地,也只好靠着山上有的一些野兽为生了。”

    “可有什么猛兽吗?”

    “这倒没有。”陈生豪用手向前一指,“您看,过了这座山,前面就是玉虚观了。”

    一听这话,众人都来了精神,唯有皇帝,没来由的有觉得胸中一阵烦闷欲呕,似乎连一口气都喘不上来了,以手掩住胸口,猛烈的喘息几声,“谁带着水?有水吗?”

    “有,奴才带着水呢。”有御前侍卫拿过水壶,给他大大的灌了一番,喝过之后,和早上起来一样,全然没有半点效果这一切,令他有一种诡异的感觉,甚至都有点摸不清楚到底身在何方了。

    转过山梁,前面果然是一座道观,道观下的山路上,无数男女竟似是凭空出现的一般,沿着阶梯鱼贯而下,不用问也知道,一定都是来找这个什么闲知老神仙请教休咎之术的,也不知道这个牛鼻子从中骗了多少无辜百信的银钱?皇帝心中恶狠狠的想着,等一会儿到了观中,要好好惩治他一番

    “各位老爷,看见了吗?今天我们已经来晚了。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得老神仙拨冗相见,为我们起上一卦呢。”

    纵马下山,玉虚观前的山谷中好生热闹,各种买卖人家笑脸迎客,往来男女络绎不绝,叫卖嘈杂声响彻耳边,众人不好骑马,改为步行前进,很快的,跟着蜂拥的人流,到了道观的脚下,却见从山上下来的百姓一个个面色陈郁,“哎,白跑一趟好端端的,老神仙怎么不见客了呢?”

    肃顺心中一惊,把马儿交给侍卫,凑了过来,“主子,您听见了吗?似乎今天道观不见客呢?”

    “笑话这样方外之人,全靠百姓布施过活,还有不见人的道理?”皇帝冷笑着说道,“不管他,我们上去敢不开门,就让西凌阿把门砸开”

    肃顺看出他心情很坏,又不明原因,“皇上,这样的地方,若是行以武力,只恐有碍观瞻啊?”

    “朗朗乾坤,居然有这样一个占据玉虚观,骗人钱财的邪道,你就不怕有碍观瞻了?”皇帝说道,”朕倒要看看,是如何了不起的牛鼻子,还有什么呼风唤雨的本事?”

    肃顺没有办法,只好给西凌阿等人使了个眼色,跟在皇帝身后,举步登上台阶,沿着山路,向上面的玉虚观而去。

    越向上走,越觉得双腿酸疼,每迈动一步,都有着无限的阻力,等到了山顶,已经气喘吁吁,汗出如浆了。倒是肃顺几个,浑若无事,“你们……不累吗?”

    “不累啊。皇上,您很累吗?奴才伺候您在这里歇一会儿?”

    “怎么朕会觉得这么累呢?”他仰起头,看着肃顺,“从今天早上开始,朕就觉得浑身乏力,朕是不是生病了?”

    “主子要是觉得不舒服的话,不如如此伺候着您,我们回去吧?”

    “已经到了这里,还能空手而归吗?总要见一见这个什么闲知道人,然后再说。”

    “但,皇上您看?道观紧闭大门,百姓都失望而归,……”

    “西凌阿,上前敲门,若是不开的话,就砸开它”

    西凌阿心中只有皇帝,闻言单膝落地,答应一声,领人上前就欲砸门,不料两扇硕大的观门无声开启,两个眉清目秀的小道童迎了出来,到门口左右一分,后面跟着出来一个中等身材的道人,“老爷,这就是闲知道爷了。”

    皇帝扭头看去,本来在山脚下就已经和他们分手的陈生豪,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出现在自己身边,“你……不是已经走了吗?怎么又来了?”

    不及陈生豪说话,面前的道人趋前几步,恭恭敬敬的拜倒下去,“贫道闲知,叩见皇上”

    “你,知道是朕?”

    “皇上受命于天,动则万佛护体,静则七宝随身,贫道尚幸双目不盲,如何不识真龙在前?”闲知是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笑眯眯的说道,“还望皇上恕过贫道有失远迎之罪啊”

    “既然如此,朕问你,你为何占据这玉虚道观,开坛设法,蒙蔽世人?诓骗钱财?”

    “皇上这话,请恕贫道不敢领受。天下万物,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又何必一定要祥究分明?便如同皇上,又如何能够说自己便是宣宗皇上第四子?”

    皇帝这一惊可真是非同小可只觉浑身上下尽数为冷汗湿透,下意识的向肃顺等人看过去,众人都在用很奇怪的眼神看向自己,似乎闲知的一番话,已经让这些人心中起疑了,“西凌阿……”他顾不得多想,用手一指闲知,“给朕杀了这个妖言惑众的妖道”

    西凌阿倒还听话,从腰间佩戴的枪囊中抽出快枪,对准闲知便是一枪,“砰”的一声响过,闲知道人毫发无损,哈哈大笑声中,身体凌空而起,“你虽是一国天子,又能奈我这出家人何?”

    “好个邪道”皇帝大声咒骂着,越前一步,伸手夺枪,不料胳膊给人一把抓住,“皇上……”站在身边的明明是肃顺,说出的话音赫然却变作皇后熟悉的声音,“皇上,您回来吧臣妾求求您了”

    皇帝大吃一惊张口结舌的望着肃顺,“你……你?”

    “皇上,您回来吧,臣妾求求您了。”

    皇帝心中大急,张口欲问一声,“怎么回事?”但这样小小的要求似乎也成了奢望,想动弹一下身体,右手的手腕却似乎给人束缚住,他用力一挣,耳边听人惊呼一声,“啊皇上醒了?”

    第32节国事如焚

    皇帝迷惑的眨眨眼,只觉一阵天旋地转,恍惚间,自己躺在养心殿中的床榻上,一面的屈戌低垂,手腕在外,太医院医正薛福成跪在地上,正在为自己请脉,在他身后是奕、文祥等军机处臣僚,在床榻的一角,是皇后,钮钴禄氏双眼通红,用手帕捂着嘴角,不敢呜咽有声。在皇后身后侍立的是惊羽,同样花容残淡,脸上满是未干的泪痕。

    皇帝怜惜之意大起,心中忽然升起一丝明悟,以往种种,似乎都是一个奇异的梦境,只不过那一部分是虚妄,哪一部分是真实的,现在还分辨不清。脑子中这样想着,更觉得害怕:自己是魂灵离体了吗?若是那样的话,还回不回得去?回不去的话,就是要死了吗?

    自己还不及四十岁,就要死了?这满朝的大臣怎么办,这江山社稷怎么办?大清还能不能维系下去?更加主要的是,后续之君,行事可还能如自己这样明澈万里吗?心中起急,一股脑的向床榻深处奔了过去

    薛福成正在为皇上请脉,突然觉得手中一松,床上的皇帝把手缩了回去,他一惊之下,也顾不得旁的,跪行两步,撩开床榻边上的纱帐,正对上皇上一双红通通的眸子,正在向自己看来,“皇上,您醒了?皇后娘娘,皇上醒了”

    钮钴禄氏立刻起身,站到床前,果然,丈夫又是疑惑,又是欢喜的眼神在两个人脸上打着转,张张嘴巴,却一句话也没有说出来,皇后呜的一声大哭起来,“皇上,您可把臣妾吓死了”

    皇帝躺在床上,暗暗叹息一声:终于还是回来了但心中明白,身体却完全不听指挥,艰涩的扯动嘴角,想给皇后一个安心的微笑,奈何病重多日,全仗着参汤等物吊命,已经虚弱到了极点,嗓子中更是一片干涸,火烧火燎的那么难过——这一会儿他有点明白,为什么在梦中,几次大量的喝水,兀自没有半点作用了。

    “皇上,您可醒了。”奕也凑到床前,探头看看,“您……要是有什么好歹,可怎么得了啊?”

    “…………”

    薛福成眼睛尖,看出皇帝想说什么,“皇后娘娘,皇上大约想问什么?不过圣体虚弱,声调不高,请皇后娘娘上前一步,听听万岁爷有什么吩咐没有?”

    “哦,是的,是的。”皇后贴近到他嘴边,听他说话,“已经很多天了吗?”

    皇后明白丈夫想问什么,含泪点头,“已经有七天了。”她说,“皇上高热不退,昏迷不醒,可把我们都要担心死了”

    “扶朕起来。”

    皇后听完,回头询问的看向薛福成,“皇上,您的身子还虚弱,不可多有劳动,还是请皇上安躺静养吧?”

    “不用,”皇帝固执的摇摇头,这片刻之间,已经让他可以清晰的发出声音了,“朕心里明白着呢。扶朕坐起来。”

    于是,惊羽和皇后把他扶起来,身后放上锦被,作为倚靠,“有水吗?朕要渴死了。”

    连着喝过四碗水,这一次,喉咙中的焦渴感终于得到彻底的缓解,皇帝的精神比之刚才也健旺了很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朕……这是在养心殿中?已经回京了吗?”

    碰了一下头,开始说道。原来,皇帝执意出行在游玩,肃顺不敢不听,但等出了县城不远,便遭遇大雪,君臣几个躲到一处山洞中避寒,又临时派了一个侍卫回行在送信,本来想着第二天天明就回行在的,但不料当天晚上,皇帝突然发热不退,呆在空荡荡的山谷之中,又没有随身携带成药,肃顺心中害怕,做了一个很荒唐的决定:不等第二天一早,连夜起身,让皇帝乘马返回行在。

    一路奔波之下,皇帝的病情骤然加重,等到了县城内,已经是深夜,从马上下来,人就昏迷不醒了。“行了。”皇帝不必多听下去,已经知道事情的经过缘由,摆手说道,“这七天以来,国事是如何处置的?”

    “臣等本想仿照当年皇上出京北上旧例,请皇后主持国政。但皇后以皇上龙体病重,需人照料为由,命臣等仿效世祖章皇帝年间大学士王熙、索尼等旧制,以军机蓝批,批准往来奏答之事。”

    世祖章皇帝就是顺治,秉政十八年,龙归大海,其后命索尼、遏必隆、鳌拜等人为顾命大臣,当时嗣皇帝康熙以冲龄继位,不能掌管国事,于是一面命人传训新君道德文字之学,一面由顾命大臣管理国政,所用的,就是所谓的蓝批。

    这样的事情皇帝自然是知道的,又问道,“那,肃顺呢?”

    军机处几个人面面相觑,谁也说不出话来。皇帝正要再问,一面的皇后低声说道,“皇上,肃顺为臣妾下旨,关进宗人府了。”

    皇帝一听便明白,定然是为以莠言yin*君父做微服之行的罪名,把他关押起来了。

    想及肃顺这些年的好处,他大感不忍,又不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给皇后难堪,只好劝道,“你是天下之母,处置奴才不是不对,更不是不能。但朕当年就说过,为君者,不能做那些有功归于上,有过诿于下的事情。便说这一次的事情吧,朕要是七八岁的孩子,于人情世故全然不通,给肃顺撺掇几句,置国事于不顾,微服闲游,以致引发了这样一场大病,就是杀了这个狗才的头,也不为虚妄。但又岂是如此?朕年过不惑,这一次出行,又是一己所定,怎么能说是肃顺的罪过呢?”

    “皇上,”皇后说道,“这不是臣妾想诿过于人,只是,肃顺这个奴才,也实在是不像话。明知道主子生病,不先回行在安排仪架,反而就这样任由几个粗汉,搬动皇帝,受风寒之苦,致使病情加重,仅此一点,臣妾想,把这奴才关进宗人府,就是他应有的报偿”

    “你啊,朕也没有说你处置得不对嘛”皇帝苦笑点头,伸手在枕边摸了摸,“皇上,您找什么?”

    “那颗御赏印呢?”

    “在这里。”惊羽伸手到被子中划拉了一把,拿出一个蜀锦小囊,递给皇帝。众人都知道,那是乾隆朝传下来,皇帝常佩在身边的一枚长方小玉印,上面刻的阳文御赏二字。当年曾国藩和翁同龢办差,手中各自赍有一份皇帝手书的密旨,就是加盖了这可印章的,可以算作是皇帝的私人印信。“杨三?拿这方印,到宗人府去,传肃顺来见朕。”

    “喳。”

    皇帝久病初醒,身子沉重无比,眼睛在皇后和奕等人脸上扫过,勉强笑了一下,“可有什么紧急事情?若是没有的话,先都下去吧。”

    奕抬头和皇帝的目光碰触,瑟缩的都低下头去,“是。”

    皇帝看出来了,又叫住了他,“老六,可是有事?有什么事就说吧。”

    奕无可奈何,对皇后恶狠狠的眼神视若不见,低头奏答,“非是臣弟等要以国政之事上烦圣忧,只是,三天前有属国琉球王子尚健并正使、紫巾官向国垣、曾谟为副使,前来京中,向我天朝乞援。为祝明治天皇亲政。日本逼迫琉球朝贺天皇。理由是说,‘琉球两属状态,自中世纪以来,因袭已久,难于遽加改革,以至因循至于今日’。中山王尚温无奈,请我大清以宗主之国为尊,行文日本,中止其事。”

    皇帝枯坐片刻,鼻子堵塞严重,头脑都有点不灵便,但事关日本,不能不打起几分精神来,用手指不停的摩挲鼻梁,让自己舒服一点,脑中尽量思索后世所知的旧事,这方面的资料实在很少,但有一点是很清楚的,日本人谋夺琉球是假,探听大清的虚实是真

    就在本年,为增进贸易、互通有无,日本派使者来华,要求仿效英法等国前例,准许日本能够得到以上国家同样的条件,不料皇帝的态度极其坚决,军机处几次奏请,都闹得灰头土脸,甚至连日本所派的使者在中国受到总署衙门的例有招待,给皇帝知道了之后,同样大发脾气,将礼宾司——这一处衙门原本是归礼部所管,后来分出来,由总署负责——的司员也几乎摘了乌纱帽。众人苦劝,皇帝根本不听,最后还是顺应了他的意思,将日本人赶出中国了事。

    这件事过去之后,朝臣都知道,皇帝对日本人没有半点好感,甚至可以说是刻骨痛恨,只是,这份恨意从何而来,却是无人知晓的。因此,这一次奏请之事,在奕实在是捏一把冷汗,他倒不是怕皇帝会对自己发怒,而是担心他身体还没有痊愈,一旦发怒,于自己的身子骨不利。

    还好,皇帝并没有恼怒,手捏鼻梁,沉吟良久,“这个琉球……似乎是从前明朱洪武开始,就是中国的属国的?是不是?谁知道这其中的渊源?”

    这是不消说的,皇帝当年在上书房读书的时候,这一部分的内容也经杜受田、卓秉恬等人详细解说过,怎么又问起了?许乃钊碰头答说,“皇上说的是,琉球自古以来,便是大清属国。若论及渊源,可上溯到洪武五年,礼部尚书杨载奉朱元璋之命出使琉球,中山王察度开始对明朝称臣,并且派遣弟弟期泰随杨载来华,上表称臣,向明朝贡方物。此后每年或者隔年必定遣使来朝贡。其时琉球山南、山北和中山三王互相争斗,明朝政府敕令他们息争,并分封三王。等中山王统一琉球各岛后,封察度为琉球王。洪武二十二年,朱元璋又赐闽人善操舟者三十六姓与琉球。前明永乐五年,琉球王以尚思绍名义派遣使节朝贡,之后琉球王就一直使用“尚”姓。”

    “我大清先主入住中原,圣祖仁皇帝和高宗纯皇帝两朝,曾分别赐印给琉球王,表示继续承认琉球的属国地位。中山王尚温于咸丰五年至咸丰九年间,分别与美国、法国以及荷兰签订了通商条约,琉球国在条约文本中使用的都是“咸丰”年号。而往来信函公文之中,从来有宗藩之言。咸丰八年,为法国请求通商,中山王不能决,派使者到京,递求援信,信中所言,臣尚能依稀记得,‘……溯查敝国前明洪武五年隶入版图,至天朝定鼎之初,首先孝顺,纳款输诚,叠蒙圣世怀柔,有加无已,恪遵《大清会典》,间岁一贡,罔敢衍期。’”

    “凡此种种,可见琉球于我大清,分属君臣,乃是数百年因袭而下,不可为地处海洋,距离日本较大清为近,便有什么两属之说。”

    许乃钊一面说,皇帝一面频频点头,“嗯说,“那,以你们所见,日本人何以会提出这样荒唐的言说?”

    “臣等以为,日本不过蕞尔小国,如今不知尊卑,而提出如此非礼所请,我大清正该顺应属国所请,严正告诫,使其知晓琉球乃我大清番邦之地,非他国可染指之地。”奕说道,“更有一节,日本人提出,‘琉球两属状态,自中世纪以来,因袭已久’之论,更是要我大清明正立场,予以痛辩的。”

    他左右看看,很显然,这番话是军机处询谋佥同之声,这让皇帝感觉非常失望,不是为这些人的态度不对,而是因为他们之中的奕、文祥两个,分别担任前后两任管部大臣,与各国洋人打了多年交道,甚至不能分辨出日本人文书之中所藏的狼子野心?这样下去,国家外交之课,怕是更加要让自己担心了。

    “曾国藩、许乃钊、骆秉章等人不懂,朕不会责怪,所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但奕和文祥猜不透这其中因果,就令人很称奇怪了。便如同这一次的事情吧?日本人在与琉球国的公文中包藏祸心,难道你们就看不出来?一定要朕给你们解释?”

    奕脸一红,“臣弟糊涂,请皇上指点。”

    “指点?什么都让朕指点?要你们这些人做什么?”皇帝忽然发怒,苍白的脸颊涨得通红,“朕身子有病,正要靠你们这些人辅弼,却把什么事都扔给朕?这就是你们的孝敬之道吗?都滚出去,朕懒得见你们还有,下去之后好好寻思寻思,等明天叫起的时候,若是再想不出来,朕不饶你们”说罢痛苦的弯下腰,剧烈的咳嗽起来。

    谁都没有想到有此意外的局面,看皇帝辛苦的样子,奕几个又是惶恐又是抱歉,因此默无一言,跪安退出。

    当然,没有一个人心情不是沉重的,回到军机直庐,大家也都懒得开口。好久,文祥才说了一句:“无趣得很”

    “明儿怎么样呢?”赵光问说。

    “不是说留着明儿再说吗?”奕大声说道,“总还有一天的时候,认真想想,总能想出皇上圣断之中的深意的。而且,皇上不是说了吗?日本人包藏祸心,只要顺着这句话去琢磨,就没有不成的。”

    许乃钊附和的点点头,“王爷这话说得对。不过我倒以为,不论日本人如何想,”他沉吟了片刻,似乎有什么话难以启齿一般。

    骆秉章看了看他,口中问道,“信臣兄,何思之深耶?”

    “今天的事情传扬出去,军机处上下都要大大的丢面子了。”

    一句话点醒众人。诚然,军机处是天下仰望的枢庭之地,政令所出,地位显赫,无与伦比。但自从新君登基以来,除了极少数的事情,是由军机大臣建言而推行的之外,更多的政事,都是由皇帝半是以师长教训生员的态度几经分解,传道授业一般的教给众人,军机大臣从辅弼大臣,简直变成皇帝的学生一般了。这其中固然有皇帝掌握着很多大家不懂的知识的缘故,但也屏显出军机处于国事全无一策以献的尴尬。

    这一次针对日本人的‘祸心’,尤其是如此——皇帝的病刚刚有了起色,为日本人无礼请求,军机处又是一头雾水,传扬出去,众人何以为官?特别是奕和文祥,多年来一直和洋人打交道,这一次又看不出日本人的狼子野心,还要皇上来指点?若今后都是如此的话,还要这些大臣干什么?

    这样一想,奕和文祥真有点如坐针毡之感了,“那……信臣公以为呢?”

    “我想,这也怪不得王爷和博公。毕竟,日本人远离王化久矣,又是未经开化的野蛮之国。我天朝礼仪传世,与别国往来,只知宽仁以待,自然是料不到、也猜不透他人的歹毒之处,这是其一;其二,自前明以来,我天朝上国与日本早已经不通往来,彼此阻碍多年,有些未尽通处,料想也是可以原囿的。但我们猜不透没什么打紧,京中有的是和日本人多有商贸往来的西洋国人,难道他们也猜不透吗?只要王爷请其中一二,到总署衙门叙谈一番,不就全数明白了吗?”

    奕心中大喜,“对,信臣公说的是。我们不知道没什么,想来美国和日本人往来最多,日本人的这点小心思,定然瞒不过他们。我这就回衙门,请美国公使到衙一叙”

    第33节恶习

    让军机处几个人退出去,皇帝喉咙中呻吟一声,换了个舒服的坐姿,“皇上,您的身子刚好,还是不宜过劳,奴才伺候您躺下歇歇吧?”

    “躺了好几天了,还嫌歇得不够多吗?”他疲倦的摇摇头,伸手向一边的皇后,“你到朕身边来。”

    皇后坐在丈夫身边,握着他越见瘦削的手臂,心中一酸,泪水充满了眼眶,“皇上,您可再不能……这样了。臣妾简直要为您担心死了。”

    “朕知道,朕知道的。原来总以为自己的身子强健,不输年轻人,现在看来,这种年华老去,真是非人力所能阻止。朕可不是刚刚登基那会儿了。”他苦笑着说道,“对了,宫中其他人都还好吗?”

    “都好。这会儿大约也都知道了皇上圣体康健的好消息,怕等一会儿就要到暖阁中来给皇上请安呢。”

    “别,朕身子沉重,不能久坐,让她们还是先不要来了。等过几天,报大安了再说吧。”

    “是。臣妾下去之后,知道怎么做的。”

    夫妻说了会儿话,杨三又从外面走了进来,“皇上,肃大人到了。”

    皇后乘势而起,圆润的脸蛋上一片冰冷,“皇上,臣妾先和您告辞了。我懒得见他”

    “别你和朕一起见他。”皇帝又拉住了她,口中说道,“肃顺这个人,书读得一塌糊涂,做人做事也很是偏激,但于朕一番孝心,朝中难有出其右的。你是天下之母,他有了错,你也打得,也骂得,更加罚得,关得。但就是不要记恨。就如同当年朕和老五说的那样,想不犯错就只有不做事,难道国事万端,都要朕一个人来料理吗?肃顺就是如此。朕想,他也就是看朕突然发热,心中惊惶,陈家集那个地方,没有好郎中,他怕耽误了朕的病情,心中害怕,所以才等不及就道——你要是为此见责,岂不是伤了良臣之心?”

    皇后沉吟片刻,幽幽叹息,“您啊?”她说,“您就是太宠他了。”

    “宠他?朕宠他什么?若说宠,朕也只会宠你”几句话逗得皇后破颜一笑,皇帝摆摆手,“叫他进来吧。”

    皇帝昏迷了七天,肃顺在宗人府关了四天,昌平县小小地方,自然不是宜乎养疴之地,整理行装,又安排法驾,匆匆忙忙返回北京,虽然消息并没有完全走露,但皇帝驾临小汤山不及旬日,就急忙返回,可见其中另有内情。一时间北京城上下一片慌乱,都不知道出了什么变故。

    回京之后,皇后一面派人给依旧昏迷的皇帝治病,一面会同军机处,商议对策,几天的时间里,皇帝病重,即将不起的消息传得沸沸扬扬,若是咸丰皇帝真的不起,那么继任之君为谁,成了很多人心头疑惑的问题,只不过,皇上并未真的死亡,这样的话题,从来不敢宣之于口而已。

    有鉴于此,奕等人认为,皇上为肃顺莠言所进,微行出宫,才有这样一场几乎天塌地坼的大祸,首要处置的就是肃顺这个佞臣。皇后于肃顺并无恶感,但一方面有奕等人的进言,二来宫内也有如兰妃这样,对肃顺久存不满的姐妹的说话,因此下懿旨,将肃顺收押在宗人府中,以待后决。

    肃顺又是委屈,又是害怕,惶惶不可终日中过了几天,等到杨三赍皇上的口谕到衙门,把他从高墙后放出来,肃顺原本胖大的身子,已经瘦下一大圈去了。“杨公公,”肃顺眼圈通红,“可是另有后旨?”

    杨三知道他误会了,以为自己是带着赐死的旨意来的,闻言一笑,“恭喜大人,皇上醒了。命奴才到这里来,放大人出来,并传达人到养心殿见驾呢”说完拿出袖中的御赏印章,在他眼前一亮,“你看?皇上担心你,还命奴才带着这个呢”

    肃顺楞了一下,他在皇帝身前多年,深知这枚印章是皇帝从不离身的珍爱之物,如今以此见示,可见不是哄骗自己,“杨公公……”

    杨三赶忙一拦,“肃大人,这是好事,你哭什么?赶紧和我进宫吧。皇上还等着您呢”

    肃顺暂收喜泪,用手摸摸乱发蓬生的头顶,“那,可否容我洗漱一番,再到殿中见驾?这样去,太失仪了。”

    “这可不行。皇上刚刚醒转,身子尚未大好,可不能让皇上久等。”杨三不由分说,拉着他直出院门,口中说道,“再说,大人这样一幅景致,给皇上看了,心中疼惜,于大人难道不又是一份功劳吗?”

    肃顺想想,也觉得有理,当下不再坚持,就这样一身灰尘草屑,一脸狼狈的跟在他身后,进到养心殿中。等见到皇帝背倚锦被,正在向自己看过来,肃顺呜咽一声,跪到榻前,“主子,……奴才以为,以为再也见不到您了呢主子……呜呜”

    皇帝真觉得有些心疼,肃顺生得肥头大耳,满面红光,平日起居,保养得极好,这几天不见,却像换了个人似的,一身尘土,一脸悲苦,“没出息的东西。”他含笑骂道,“朕不过是病了几天,你怎么就变成这副德行了?”他哄苍蝇般的摆摆手,“离朕远点儿,你身上都臭了”

    肃顺没奈何,后退了几步,“主子,您的身子可大好了吗?”他半真半假的带着哭腔问道,“奴才人在宗人府中,心里却总是记挂着皇上的身子,今儿个见皇上大安了,奴才就是死,也能闭眼了。”

    “朕醒过来,你倒要死?是不是不打算伺候朕了?不想就说,朕立马打发你滚蛋”

    “奴才怎么不想伺候主子?奴才想伺候主子一万年”

    “你这个狗才啊”皇帝叹了口气,扬起脸来对杨三说道,“传朕的口谕,肃顺入仕以来,多有勋劳,着晋封二等忠孝侯,并赏戴三眼花翎。”

    “啊?”肃顺大惊,想不到这一次牢狱之灾,居然给自己换来一份侯爵之赏?“皇上,奴才不敢……奴才有罪之身,蒙皇上启用,已是邀天之幸,又岂敢得此非功之赏?”

    “你是说朕滥行赏赐了?”

    “奴才不敢,奴才不敢。”

    “朕说过的话,几时有收回的?”皇帝眼珠一转,忽然又想到一件事,“对了,陈家集那个陈生豪父子,如今怎么样了?”

    肃顺呆住了,“皇上,什么陈生豪?奴才不知道此人啊?”

    “你不知道?当天朕和你,还有西凌阿等人出行途中,天降大雪,不是在他家中避雪的吗?他还有一个孩子,叫虎子,他还上山打猎,猎得一支狐狸的?”

    “这,皇上,没有这个人啊?当天皇上带着奴才等,是在一个山洞中躲避风寒,之后皇上开始发烧,奴才就连夜带着皇上回行在了。”

    皇帝大吃一惊这样说来,自己出行之后的种种记忆,都是在梦中所见了?他还不死心,又问道,“那,你可知道昌平县有一处名为玉虚观的所在?其中有一个道人,叫闲知的?”

    “没有啊”肃顺答说,“皇上从十五年起,每年驾幸昌平县小汤山,奴才每年都为皇上打前站,昌平县内外左近,无一不知。玉虚观当年倒是有的,不过在高宗年间,为雷火所毁,道观早已不存。皇上您……?”

    皇帝的脸色变得一片青白,梦中景致,历历在目,肃顺怎么说没有?凭自己所知,肃顺绝对不会骗自己,他也没有骗自己的理由,那梦中所见,到底又是什么意思?“你……下去之后,派人到昌平县去一趟,问问有没有一个陈家集的地方,陈家集中有没有一个叫陈生豪的猎户,然后向朕来报。”

    顺碰了个头,跪安而出。

    皇后一直听着两个人的对话,听到这里,纳闷的问道,“皇上,您怎么了?怎么好端端的,突然问起这个?”

    “你可能不会相信,就是朕现在回想起来,也觉得奇怪。”

    “怎么呢?”

    “朕这几日昏迷,做了一个梦。是这样的……”

    听他把梦中所见说完,皇后和惊羽面面相觑,都是一脸骇然,“难怪皇上要问什么陈生豪了,还虎子?这可真是奇怪呢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皇帝同样在沉吟,闲知,闲知?先知?他的脑子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这是上天在提醒自己,不可做太过先知先觉的决策?还是反之?

    认真想想自己登基二十年来的作为,大多数时候还是顺应历史的进程发展,只是在一些关键处,改变了历史的舛误,这是上天在告诫自己,要再加快一点进程吗?还是放缓一点?否则的话,这个道士叫什么名字不好,要叫闲知(先知)?在这个时代,若是有人能够被冠以先知名号的,除了自己,还有谁?

    看他脸色不好,皇后和惊羽误会了,以为他久病之后的身子,不能支撑,不由分说的帮着他重新躺回床上,盖好被子,“皇上,您先歇一歇吧,明天臣妾再来看您。”

    久病之下的身子,夜来睡得也很不安稳,梦中所见,栩栩如生,真让他有一些分不清到底哪一个才是真实的世界了。一直到临近天明,才终于睡得沉稳了一点,却还不及休息,就给惊羽在床头呼唤的声音叫醒了,“皇上,皇上?该起床了。”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刚过卯时,”惊羽低声关切的问道,“您要是觉得身子不舒服,奴才去传旨,今天的叫起暂时延后?”

    “不必了。这就起床。”皇帝给惊羽伺候着坐起来,胡乱穿上衣服,精神无比萎靡的坐在床边发呆,惊羽心中怜惜,命杨三和小太监半拖半抱的伺候他洗手、净面、漱口、大解、等一切忙碌完毕,听着他粗重而不均匀的喘息声,第二次说道,“皇上,奴才看您的身子还不是很好,不如今天的叫起,先撤了吧?”

    “已经起来了,还撤什么?左右快一点完事就是了。”

    “那,不如先传太医院给皇上请脉?”看皇帝点头,惊羽径直派人出去传薛福成进来,跪在地上请了脉案,兀自是脉相虚浮,杂乱一团,可以知道,皇帝的感觉一定不会很好,“六脉平和,皇上大喜”明知道自己说的是谎话,但御前承差,非得这样说不可。

    “那,皇上可要进点儿什么吗?”惊羽又问道。

    “只要皇上喜爱,什么都能进。”

    皇帝没有半点胃口,苦苦的摇摇头,“什么也吃不下,还是等一会儿再传吧?”

    “皇上,您这几天都是靠参汤吊命,哪还有不饿的?不如传一点,您爱吃什么,就吃一点儿?”

    皇帝不忍驳了惊羽的好意,当下点头,吩咐传膳。摆上膳桌,依旧是食前方丈,惊羽和随即赶到的肃顺亲自动手,带着太监把皇帝扶了起来,但望一望膳桌,便摇摇头,什么都不想吃。肃顺和御医苦苦相劝,算是勉强喝了几口燕窝粥,倒是玫瑰山楂卤子加蜂蜜调开的甜汤,似乎颇能疗治皇帝口中的苦渴,喝了不少。

    “皇上,奴才伺候您躺下歇一会儿吧?左右军机还得等一会儿呢?”

    皇帝的胳膊架在炕上的矮几上,手托着额头,只觉浑身一片酥软,似乎连坐着的力气都没有了,却还是强自支撑着摇摇头,“不必,一躺下就不愿意起来,还是坚持一会儿吧?或者等一会儿就好了呢?”

    肃顺眼睛一转,先摆手示意薛福成在外面伺候着,自己上前几步,低声说道,“主子,主子精神不旺,奴才倒有一个办法,只是求主子免了奴才妄言之罪。”

    皇帝连和他打趣的兴致都没有了,“你还和朕来这一套吗?快说”

    顺说道,“奴才听人说,若是久病初起,精神不佳,可以以福寿膏为提神之物。”他偷偷看看皇帝的脸色,小声说道,“皇上,不如进用一丸?左右此物用之有度,也是不妨事的。”

    福寿膏就是鸦片,皇帝当年发病,给赛尚阿进言,却挨了一顿臭骂,所以肃顺这一次说请皇上用以此物,难免惴惴。

    “那玩意儿……”皇帝明知道鸦片烟的害处,但这种浑身酥软,根本料理不来国事的状态,实在是太难过了。便有些活动心思,“朕记得大清早已经禁断多年了,怎么,还有吗?”

    “百姓吸食,自然早已经禁断,但奴才知道,太医院中,用之配药,还有些许存留的。皇上要是用的话,不妨传用一丸,以解皇上龙体不虞之苦。”

    “去取来。”

    顺答应一声,快步跑了出去。

    皇帝想了想,勉力提起笔,手书了一份谕旨,放在一边。另外一面,军机处几个人鱼贯进到养心殿暖阁中,还不等跪倒,皇帝先说话了,一开口就是道歉,“朕身子不爽,不能临朝,甚至连端坐如仪都做不到,只好懒散一点了,你们不要见怪啊。”

    “臣等不敢。皇上为国事操劳,龙体欠安,昏迷数日之后,立刻如常办理政务,臣等岂敢心存不敬之心?”

    “说什么为国事操劳,还不是朕肆意妄行,惹出这样的祸事来?”皇帝苦笑着说道,“你们都是朕最亲近的大臣,就不必弄那些哄骗外面的人的言辞了。哦,还有一件事……”

    他沉重的喘息几声,又说道,“朕想用一丸福寿膏,缓解一下身子沉重之苦。不过,此物用之于药,尚且不免成瘾之弊,用之吸食,更加是万万不可,所以,老六?”

    “臣弟在。”

    “朕给你一份很特殊的任务,你若是知道,日后朕为吸食鸦片成瘾,可以不用顾忌,强自劝解朕戒断此物,若是朕不听的话,”他把手中的谕旨向下一递,“你和军机处的几个人,就拿这份谕旨和朕说话。”

    奕接过谕旨,面南而立,“上谕:朕身体沉重,以福寿膏为一时缓解之用。若日后积习成瘾,着奕会同军机处诸员,有临机决断,一切便宜行事之权。钦此”

    皇帝紧接着又说道,“至于如何便宜行事嘛,朕想,总要你们帮助,让朕能够戒断毒瘾为上。凡是军机处几个人共议之后,以为有必要的,都可以施行。在这件事上,不必考虑朕一国之尊的仪体”

    许乃钊听他说完,又是感动又是难过,以大清的天子,洞察先机一至如斯,真是令人敬佩,但若现在就能够预见日后,何不从一开始就不要吸食此物?

    抬头看看皇帝,眼圈深陷,面色青白,连说一句话都要中间停顿数次,可见是难过到了极致,这样一想,又觉得无比疼惜,便把要出口的话又咽了回去。

    说过这件事,皇帝勉强端坐了一下姿态,又重新问起旧事,“奕,朕昨天和你说的事,想得怎么样了?”

    脸一红。

    昨天早上,皇帝在昏迷数日之后苏醒过来,谈及日本人对于琉球的企图一事,奕无从作答,让皇帝大感恼怒,将其打发了出去,经由许乃钊指点,当日约见美国公使田贝,想着向对方请教一二。

    但一国公使,不是叱嗟可见,对方也有这样或者那样的公务要料理,据回事的总署章京说,田贝大使只有明天才有时间,若是王爷同意的话,明天一早田贝先生会到总署衙门来,会见大人。奕很伤神,明天就要在御前拿出一个彻底的办法来,如何拖得过去?

    当年总署成立之后,以国分股,日本国往来之事,归入美国股——这也是总署之中,最大的一股,不过日本和中国之间的联系,还仅仅是存在于江浙一带,彼此为数很少的海上贸易及民间纷争之事,并未上升到国家层面。所以,对于日本的重视程度,远远不及英法美西等国。因此,在奕无法可想,只得在总署之内问计的时候,众多总署章京,面面相觑,竟久久无言

    “怎么,你们都不知道?”奕圆润的脸蛋逐渐拉长,“朝廷养着你们这些人,难道就是要你们‘平日袖手谈心性’的吗?临到关键时刻,竟不能置一词?”他的语调逐渐升高,大声说道,“今儿个晚上谁也不许回府,把总署上下,这二十年来所有往来和日本有关的文牍全数找出来,不拿出一个成议来,谁也不许回家”

    第34节讲解

    美国股章京领班名叫裕禄,是咸丰初年湖北巡抚崇纶的儿子。崇纶有两个儿子,老大叫裕德,德胜于才,有名的不通的翰林,读《史记?封禅书》,茫然不解,称之为仙书——也就是前文所说的那个吉林巡抚。但是老2裕禄,却是旗人中的能员,以工部笔帖式入选同文馆第九期学习,毕业之后,到总署衙门当一名章京,因为才智过人,被提拔为章京领班,俗称达拉密。

    看王爷气得脸色通红,烦躁的挥手让众人各去办差,裕禄找了个由头,呆在堂上,一直到奕冷静下来,抬头向自己看来,才笑着起身行了个礼,“王爷?”

    “你怎么还没有走。”

    “王爷,卑职在想,王爷为僚属不能进言以匡扶政事恼怒,这其中固然有其道理,但卑职想,倒不如趁此机会,向皇上进言。”

    “进什么言?”

    “王爷,自从咸丰二年,总署初创,经营与西洋各国国事往来之务以来,我大清与英、法、俄等国虽偶有不谐,致彼此兵戎相见,但那仅只是不碍大局的小节处。十余载以下,当年杀得血流成河的两国,如今彼此恰然,经贸往来无日无之,不提江南之地,就是新开的三口、黑龙江、蒙古等省与俄国接壤之地,江海之上,帆影蔽日,往来极其繁忙。朝廷固然是日进斗金,百姓也无不获利。”

    “你到底想说什么?”

    “卑职想,有如此前例,不妨援引。我大清既然能够和西洋各国交往,难道就不能和日本交往了吗?倒不如就此进言,多方展开与日本交往,想来往来增加,则了解日深,也就不用担心面临日本之事,朝中居然无一人可献策以国用的窘境了。”

    “那,”奕深以为然的点点头。关于日本之事,自己不是没有在皇帝面前进言,就在今年,日本派遣的外务大丞柳园前光、少臣花房义质携团来华,到天津之后,请见三口通商大臣崇厚,本来想通过总署衙门,和中国订立与英法等国同样的商贸条约。

    不料事与愿违,皇帝对于日本人的态度冷淡到了极点,第一二天还好,到后面几天,日本人在中国北京的管驿中居住,连食宿都无人料理至于通商约之事,更是不理不问。柳园前光和花房义质没有办法,只好灰溜溜的返回日本。回国之后,两个人在中国受到的冷遇并未成为办差不利的借口,甚至以为柳园前光有辱国体,竟致丢官。

    皇帝身为后来人,对于日本的憎恨是与生俱来的,但奕等人不明究竟,以为咄咄怪事,不过事涉天子,不敢语出问询而已。

    这一次听裕禄之说,奕倒动了心思,或者,他的话并非无礼?和日本人交好,乃至了解彼此,不也不失为两国交往的常态吗?

    因此,在今天的御前奏对时,他把这番话提了出来。“臣弟想,日本外务大丞来华,商讨经贸之事,是连英美各国都心存观望的。而在柳园氏、花房氏回转本国之后,美国公使田贝等,也曾向臣弟及总署上下,表示了隐晦的遗憾之意——故此,臣弟想,于日本互通有无之事,还请皇上早定决断。”

    皇帝深深地叹了口气,从军机处几个人的表情来看,奕的话很能够代表众人的意见,而且他也猜得出来,这番话是在和自己奏陈之前,在军机处中就交换过意见的。他固然可以乾纲独断的拒绝奕的建议,但军机处的重要性,使其不能不拿出更加合理的解释,来和众人分解清楚了。

    想到这里,他勉强打起精神,“日本人的事情,因为往来交涉不多,所以你们大多不明究竟,便如同今年日本人派使者来华,朕将其所提出的要求一概回绝,在你们看来,难免有粗暴之嫌,与往年怀仁以待远的旧制不符。这里,朕给你们解释几句。”

    “德川幕府奉还大政,始于庆应年间,但倒幕派主力萨摩、长洲两处强藩,却有变成德川第二的趋势。这样一来,王政复古将城空话,于是文治派便决定以西方所行多年,政事经验丰富的议会以牵制强藩。当时推动王政复古的力量有两方面,一方面是岩仓具视为中心的急进派公卿;另外一派是为共同倒幕的萨、长、土三藩以及很少部分的尊王派的肥、尾、艺、越各落志士。在国是会议中,这些人分为急进和保守两大派系,一主文治,一主武治。且以各藩为背景的藩阀,互相对立,争权夺势,情况相当复杂。”

    奕等人一开始并未很上心,但逐渐听来,越觉目瞪口呆这样的事情,皇帝是怎么知道的?

    皇帝看出来了,苦笑了一下,“你们这些人啊,让朕说你们什么好呢?没事的时候,不要总是在家中抱着那些四书五经翻过来调过去的看,朕不是说这些东西没有用。但身为朝廷的大臣,要学会总览时局。于各国内外政策,总要学会兼容并蓄。你们以为这些知识是朕凭空得来的吗?咸丰十七年之后,朕经常到同文馆中去,易容听课呢”

    奕迷惑的眨眨眼,从来没有听说过他到同文馆去啊?不会是骗人的吧?

    只听他继续说道,“当时日本国内已经全部平定,中央政府的组织也初具规模,但各藩仍拥有版籍和武力,各自为政,对中央的政令法制,阳奉阴违,分封制度色彩仍旧很严重,朝廷未举统一之实,王政维新的大业自然也未能贯彻始终。”

    “……当时文治派的领袖名叫木户孝允,目睹如此情况,认为要巩固中央政府基础,非削弱诸藩的势力不可。于是联络大久保利通,劝说萨、长、土、肥四强藩,向朝廷建议,奉还版籍,发表废藩置县的敕诏。于是使三千余万日本国民置于均等的支配统治下,地方制度统一,朝廷收全国土地兵马之权于中央,巩固政府基础,至此,数百年的封建制度,遂告废绝。”

    说道这里,他又开始沉重的喘息起来,惊羽赶忙上前,为他摩挲后背、胸膛,“皇上,您要是难过的话,等一会儿再说吧。”

    “朕没事的。有些事,现在说总好过日后朕还要为此走脑子。”用过一杯参茶,喘匀了几口气,他又说道,“日本政体的种种繁杂,日后你们若是愿意更详尽了解的,可以到同文馆去,请西洋教习给你们解说。朕所说的,也只是一个大概。但不管日本人对于奉还大政的态度是怎么样的,有一个共通的目的,就是发愤图强,全力追求与欧美各国的地位相等的目标,是上下一心,共同一致的。但这种谋求发展,便不可避免的与我大清发生了纠纷。”

    “朕便拿琉球之事来分析吧。日本人所说的,琉球两属之地的论据基础在于当年丰臣秀吉用兵朝鲜,派岛津家徵至琉球征集粮饷,为琉球王所拒。后来日本擅自把琉球归入萨摩藩。之后,岛津家久领兵入侵琉球,日本强定琉球税额,清查户口,检查土地,设立机关,又迫琉王不得与明朝通好。所以说,日本所说的两属地位,仅仅指近代以来日本在行政区划上强行对琉球控制造成的局面,并非历史形成。但日本人如此以非是之论,大言不惭的要求琉球王为日本天皇亲政事而到日本行朝贺之事,所谓何来?很简单的一句话,不过是在探听我大清的态度而已。”

    “臣明白了。中国若是对琉球之地不闻不问,日本以该国近日本而远中国,便于用兵之利,便有可能乘势而上,彻底将琉球据为己有?”

    “差不多吧,一时之间,想来日本人还不敢太过张狂。但若真是我大清对这件事含糊以待的话,势必给日本人一个虚假的信号,认为孤悬外海的琉球属国,为无主之地,届时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就非是朕今日所能断言的了。而且,若只是琉球一地也还罢了,朝鲜、缅甸、越南等地,都是我大清属国,要是给日本人逐一蚕食而下,只怕数百年来纷争而得的僚属之地,就要尽数为其所夺了。”

    皇帝的话有很重的危言耸听的味道,缅甸、越南不提,高丽和中国土地接壤,用兵极其便利,凭日本弹丸之地,也敢谋夺此处吗?军机处几个人口中不言,脸上却带出不以为然的神情。

    “所以啊,朕想,总要向日本,向西洋各国展示一番我大清对于属国的态度。军机处下去拟旨,命山东沈葆桢总领威海、天津、旅顺、库页岛四地海军,除留下威远、怀远、辽远三艘铁甲舰巡视海防,并相应船只以为防务之用之外,以定远、镇远、抚远三艘铁甲舰为主力,配以……”

    曾国藩不顾失仪,迎头打断了他的话,“皇上,臣窃窃以为不可”

    “怎么了?”皇帝冷冷的问道。

    “皇上,琉球一地,自古就是我大清属国,这本无可容日本置喙余地,但臣想,若是为此而轻动干戈,智者不取。想来日本也是文明之国……”

    “文明之国?你是去过日本还是和日本人有过多年交往怎么着?你怎么知道他们是文明之国?”

    “这……臣当年总领两江,治下多有与日本商民往来贸易者,臣公务闲暇,也曾听他们言说,日本商人最重礼法,而且尊重我大清上国百姓小民,从来没有任何一个日本商民,为买卖不公事,而为中国同行,拒而不纳的。臣想,其国民如此,其国人略通诗书,也可见一斑了。”

    “真可笑不过是几个商人,公买公卖,就让你曾国藩以为他一国之中都是熏熏君子了?商人竞本逐利,乃是天性。朕虽然不是生意人,但也能够猜到一二:做生意的,若是只以坑害为手段,固然可以盈利一时,但终究不得长久——你居然把日本人都是良善之辈,其国也可称文明之邦的基础建立在几个商人的身上?不值一哂”

    曾国藩的话固然片面,但皇帝的反驳也太过苛求,一时间,养心殿中安静了下来。

    皇帝琢磨了一会儿,这时候用兵,也实在是有些仓皇,他倒不是怕打不过日本,以北洋水师的实力,护持琉球周全,甚至彻底根除日本深入到琉球的势力也未必是奢求,但只恐如此一来,日本人见识到中国人海军强大的实力,刚刚探出的头又会缩回去,若是那样的话,于自己多年谋划的针对日本的战略意图极为不利。

    这样一想,心情立刻平和了许多,“也罢了。就按曾国藩说的吧。不必派兵船东进。不过,也不能就这样放过日本人,奕?”

    “臣在。”

    “你下去之后,派美国股司员,还有那个叫什么裕禄的章京乘船到琉球,正告琉球王。琉球是我大清属国,没有日本人任何关系。至于日本人要求他的那些岁贡、朝贺之行,更是一概不准。日本人有所不满的话,就让他们找我大清来说话。朕只怕他们还没有那份胆量还有,琉球王要是敢阳奉阴违,暗中背主的话,高丽国的那个李熙就是榜样”

    答应一声,又再问道,“皇上,裕禄所提请的,增加总署衙门中日本股一事……”

    “不准总署衙门的成立是为了和西洋之人打交道的,交往的不论种族,首先是人,日本人都不是人,在朕心中,他们只是一群猪猡。和一群畜生交往什么?此事着定为永例,今后后世子孙,绝不可以言及与日本交往之事”

    皇帝这样一幅负气的态度,那就不必谈了。奕几个以为他身子不爽,难免迁怒,心中各自想,等日后皇帝的身子将养好了,再提起来,料想就不会有这么多的暧昧难言的火气了吧?

    看看他没有更多的吩咐,奕领头跪安而出。

    看着他们的背影走远,在外殿等候多时的肃顺又进到殿中,手中捧着一个长长的匣子,到了皇帝身前,谄媚的一笑,“主子,奴才给您把药拿来了。”

    “朕先等会儿再用。”他手托着腮帮,沉吟良久,肃顺知道,每当他露出这样的表情,就是皇帝在认真思索的表征,因此一言不发的站在一边,垂手肃立。“肃顺?”

    “奴才在。”

    皇帝抬头,盯着肃顺看了好半天,就在他觉得有点发毛的时候,他终于开口了,“朕记得,你府上原有的两名清客,一个李慈铭,一个高心燮,现在在何处了?”

    “以上二员,蒙皇上天恩,赏赐会试得售。李慈铭现在在广西,任职岭南道;高心燮现在京中,任职都察院河南道御史。”

    “十数载的时间,一个道员,一个御史。可见你并未从中行以谋官之行。做得不错”

    “奴才不敢。奴才伺候皇上久了,皇上每每言及,社稷,公器也。奴才听得多了,虽然不大懂,但也知道,国家赏、黜,皆是出自公心,这两个人又是有真才实学的,非一般书呆子可比,只要他们做的好,不愁没有进身之阶。而且,不论履任外省还是任职京中,都是朝廷的人,奴才也不敢胡乱为这两个人谋求官位。”

    皇帝满意的点点头,一扬手,让他把那个长型的匣子拿过来,打开看看,是一支以前只在电影中见过的鸦片烟枪,旁边放着一个用来放鸦片烟的紫檀描金盒子,把这个也打开,是一汪有如黑泥的鸦片烟膏。凑到鼻下闻一闻,有淡淡的清香味。

    “皇上,奴才伺候您品上一口?”

    “这先不急。”他二次抬头,望着肃顺,依旧的久久无言。不过这一次,肃顺察觉出来了,皇帝似乎有什么难以启齿的事情要托付自己办理,先一步跪倒下来,“皇上,奴才这半生荣耀,皆是皇上所赐,但奴才自恨无能,不能长久为君父分忧。只要皇上有话,奴才万死不辞”

    “死是用不到的。”

    一听这话,肃顺放心之余,更觉得庆幸。既用不到自己有杀身之祸,又能够解君父之忧,可见自己灵透聪明“皇上有事,请尽管吩咐,奴才甘愿效犬马之劳”

    “这件事,和你没有很大的关系,但和李慈铭和高心燮有关。”

    “是,奴才请皇上吩咐。”

    “日本人要琉球王到彼国去行朝贺之礼的事情,你知道吗?”

    “奴才略知一二,但所闻不多。”

    “这件事,你给李慈铭和高心燮说一下,他们读得书多,比你看得也更加透彻,身为清流,为国筹谋,是他们的权利,也是义务呢。”

    皇帝说的话,暧昧不明,肃顺有点猜不透是什么意思,但要这两个人分别以外官和京职上书进言的意思,却是很明显的,“是,奴才下去之后,当传谕二员。”

    “不,不必作为朕的意思。”

    “奴才明白了。”肃顺真的猜出了一个大概,当下碰头,“奴才当谨慎料理,请释圣宪。”

    皇帝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放松下来,“皇上,可要尝一尝此物吗?”

    他望着肃顺手中的烟枪和烟膏,干干的咽了口吐沫,“也好,尝尝就尝尝吧。”

    第35节戒毒趣事

    连着用过三天的福寿膏,皇帝果然觉得病体全安,每日召见臣工,兴趣饱满,精神振奋,仿佛有着说不出的劲头,军机处几个人一开始以为他真的是身子大好,还很为他高兴,但后来听说,皇帝每天见过军机处之后,都要肃顺伺候着,美美的吸上一支烟泡,方才能重整旗鼓的召见下一批员工,立刻将满心欢喜化作一脸愁云,“皇上原来只是说拿他来养病,如今倒好,竟吸食成瘾了?这样下去怎么行呢?”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鸦片一物,本来就是有成瘾性的。皇上连着用了好几天了,还能不缠绵其中吗?”

    奕暗中咬牙,他们兄弟几个都是不吸鸦片的,但这种物什的害人之处数不胜数,比之皇帝原来寡人有疾,寡人好色的风流勾当,更加不堪一提。要是真等到他因为吸食鸦片成瘾而荒废国事,即便手中再有他手书的旨意,也是不顶用的。想到这里,他又站了起来,“来人,递牌子”

    “王爷,您要干什么?”

    “皇上的身子逐渐大好,却又染上这玩意,难道不该劝谏一番吗?”

    “不会吧?”文祥用银匙挑起一点鼻烟,抹进鼻孔,舒服的打了个大大的喷嚏,“皇上不过用了几天,还称不上就此成瘾吧?”

    “等到成了瘾,再想戒断就难了。难道博公真以为我等能不顾天子之尊,行以非人臣之道的让皇上戒烟吗?您还是算了吧”两个人说着话,苏拉来报,皇上传王爷进去呢。

    曾国藩、阎敬铭和赵光随之而起,“王爷,我们陪您一起进去。总要让皇上在还没有成瘾之前,就戒断此物。”

    奕拱拱手,“诸公为国为君,本王多谢了。”

    于是,四个人一起进到殿中,还不及见到皇帝,就听见里面在说话,“就再来一个还不行?朕不是上瘾,这才几天?吸了几个烟泡,就至于上瘾了?”

    “那也不行”这是惊羽的声音,入耳便知,“您自己说过的,每天两个烟泡,早上一个您已经用过了,还有一个是要留到用过晚膳之后才能给您的。若是现在要用,晚上您还要用,不就超过了吗?”

    “那,朕现在用,晚上不要了,还不行?”

    奕几个对视一眼,又是庆幸,又是好笑。庆幸的是,皇帝已经离不开鸦片了,渐次增量就是明证,幸好自己几个来得几时,还未到不可挽回的地步;好笑的是,他有时候总是像个孩子一般,特别是在和惊羽在一起的时候。不过,这一点也可以作为等一会儿恳切进言的方便之处,加以利用。

    告进之后,几个人走入暖阁,皇帝阴沉着脸,微微撅起嘴巴,很没有味道的抓起果盒中的零食,大约是在抵消生理上的难过,“不是刚才才来过的吗?怎么又来了?有事?”

    “有事。”奕躬身行了一礼,然后说道,“皇上,臣弟此来,是为皇上三日前给臣弟旨意一事。鸦片害人害己,更加使我大清国帑……”

    曾国藩碰了他一下,示意他不必说那些有的没的,皇帝最爱抓住臣工奏答中的小节,借题发挥,长篇大论,等他说完,就摆手示意众人跪安而出,自己一行人这一次来的目的不就浪费了吗?

    、

    果然,奕会意,不再多说,“皇上,您三天前说过,吸食鸦片,只是为使圣体安康如旧之用。一旦成效,即刻弃之。如今三日已过,臣弟每天入值,眼见皇上龙体安康,心中不胜欢喜。故而臣弟想,这鸦片一物,还请皇上早早断绝吸食为上。”

    皇帝听得百无聊赖,简直要打哈欠了,“此事,朕知道了,今后不吸就是。还有事吗?没事下去吧。”

    这话一听就是在敷衍,奕眼珠一转,急中生智,对惊羽说道,“惊羽姑娘,皇上既然说不再吸食,则烟枪烟盘俱成无用之物,都与本王拿来,容我带出宫去,一并销毁。”

    惊羽高兴极了,开开心心的答应一声,转身就走。皇帝却很着急,“惊羽,你别走”喝住惊羽,又对奕说道,“老六,朕这殿中之事,几时轮到你来过问了?你胆子越来越大了,嗯?”

    “非是臣弟敢过问太多,只是鸦片害人,留之无益。皇上既然开了金口,说今后再不吸食,留下烟枪烟盘,又有何用?”

    “这……朕留着它,为提醒自己,今后再不吸食,还不行吗?”

    “不行”奕突然大声,吓了皇帝一跳,“臣弟信不过皇上。”

    “混账奕,你这是在和朕说话吗?”

    “不是臣弟大胆,臣弟手中有皇上当日手书的上谕在此。皇上说过,若日后积习成瘾,臣弟有便宜行事之权,且可不以皇上龙威为重。臣弟不过是按旨办事。”

    “反了,反了”皇帝咆哮连连,但大约也知道,这件事实在是自己无理,因而只是怒吼,并无什么确切举动,“曾国藩,你听见了?奕如此不顾君臣大防,你说,该怎么处置他?”

    “臣想,王爷也是爱护皇上的一片公心,且王爷所言无错,他领有皇上的旨意,这都是臣及军机处臣僚所共见的。”曾国藩不慌不忙的说道。“还请皇上恕过他一次吧。”

    “朕明白了。你们是合着伙儿来的,是不是?”

    奕等人沉默不语,那副样子,分明就是默认了。

    “可恶,你们这些人,太可恶了。居然要挟朕?今日不提,等日后,朕再一个一个的严办你们”

    奕也不理他,拿过惊羽取来的烟枪、烟盘,给皇帝躬身行礼,“皇上歇着吧,臣等明日再来御前请罪”说完,转身扬长而去。

    皇帝呆若木鸡的坐在那里,眼睛眨啊眨的,忽然怒喝一声,“惊羽,就是你不听话,要是早早给了朕,还能给老六他们听见吗?朕要重重的处罚你”

    惊羽心中好笑,权作没有听见,找了个由头躲了出去。

    鸦片固然有毒性,使人上瘾,但比较起后世的毒品来,成瘾性还是要小得多,加以皇帝吸食的次数和数量都不算为多,故此停吸之后,虽很是发了几天脾气,但终究成功戒断了初起的毒瘾,“为派遣使者,渡海东去琉球之国,向国主宣读天朝上谕一事,臣弟等以为,除琉球之国外,是否可以派员,趁此机会,前往日本国,向其国天皇,宣示我大清法度,并以琉球之事,与之展开商谈?”

    “你们怎么总是要和日本人有任何联系呢?朕和你们说过,琉球、朝鲜、越南、缅甸四处,都是我大清属国,这是从数百年前传承而下的。不但我大清臣民尽知,就是这四国百姓,也无不心向天朝。若是为此和日本展开磋商,倒似乎是这样的事情,是可以通过商谈解决的。没的又会给日本人以口实——外交往来,总要秉持不问、不说原则。根本没有必要商谈的事情,就绝对不能开启这样的恶例。同时经由琉球王告诫日本人,朕限他们咸丰二十年正月初一之前,将所有驻留在琉球的本国侨民尽数迁走,朕不管他们是因公还是因私,到明年正月一日,如果给朕知道,琉球还有日本人的话,就全数看做是非法入境,有意侵略,到时候所有后果,全部由日本国自己承担。”

    “皇上,如今已经是十月二十九日,天寒地冻,使者乘船到琉球,总也要六七日之久,再加以日本闻讯之后,总要展开安排,旬月之期,怕不能毕其事吧?”

    “你还是把心思都放在自己国家吧,别人的事情,也用得到你这大清的王爷来过问吗?就定在正月初一。”

    奕无可如何,皇帝似乎恨不得把驻留在琉球的日本人全数赶到大海中才算满意,但这份恨意从何而来呢?自己和这个四哥从小一起长大,从来没听说有日本人得罪过他啊?只怕等消息传到琉球,又要凭空生出事端来了

    这件事议完,曾国藩又说道,“皇上,两广总督瑞麟发来急电,法越之事,又有全新动向。黑旗军在河内城外纸桥一战中,阵斩法军统帅安邺上尉。越南国主封其为兴华、保胜防御使,以资其功。但刘永福坚辞不受,并行文两广总督,请求朝廷恩准其返回故国,以有用之身,上报天恩。”

    “这件事朕知道。”皇帝说道,“前几天,不是还有一个唐景崧上折子吗?”

    唐景崧是广西灌阳人,对越南情势,原有了解,加以跟越南的贡使,详细谈过,所以针对本年法越交恶之事,专门上了一道奏折,这份折子是这样写的,“刘永福少年不轨,据越南保胜,军号黑旗。越南抚以御法,屡战皆捷,斩其渠魁,该国授以副提督职,不就,仍据保胜,收税养兵,所部二千人,不臣不叛。越南急则用之,缓则置之,而刘永福亦不甚帖然受命。去岁旋粤谒官,则用四品顶戴,乃昔疆吏羁縻而权给之,未见明文,近于苟且,且越人尝窃窃疑之,故督臣刘长佑有请密谕该国王信用其人之奏。”

    “……臣维刘永福者,敌人惮慑,疆吏荐扬,其部下亦皆骁勇善战之材,既为我中国人,何可使沉沦异域?观其膺越职而服华装,知其不忘中国,并有仰慕名器之心;闻其屡欲归诚,无路得达。若明畀以官职,或权给其衔翎,自必奋兴鼓舞;即不然,而九重先以片言奖励,俟事平再量绩施恩。若辈生长蛮荒,望阊阖为天上,受宠若惊,决其愿效驰驱,不敢负德。”

    “……惟文牍行知,诸多未便,且必至其地,相机引导而后操纵得宜。可否仰恳圣明,遣员前往,面为宣示,即与密筹却敌机宜,并随时随事,开导该国君臣,释其嫌疑,继以粮饷。刘永福志坚力足,非独该国之爪牙,亦即我边侥之干城也。”

    这算是一支奇兵,唐景崧所谓发一乘之使,胜于设万夫之防,有这样的妙事,皇帝也难得动心,但这一乘之使,难得其选。再看下去,不觉欣慰,唐景崧以卑官而怀大志,愿意自告奋勇,那就再好不过了。“这唐景崧倒是有心人,难得他是那一年的进士?”

    “他是咸丰九年的翰林。”文祥得意洋洋地答道:“是奴才的门生。”

    “十几年的时间了,怎么到现在还是吏部候补主事?”

    这话就很难说了,说了是揭唐景崧的短处,但亦不得不说,“唐景崧散馆,考的是三等,改了部员,平日为人不拘小节,所以官运不好。”文祥接着又说,“象他这样的人,遇到机会,倒是能办大事的。”

    “朕看他的折子,倒说得有点道理。唐景崧自愿跟刘永福去接头,你们看怎么样?”

    “唐景崧来见过臣几次,他不愿升官,亦不支公款,到越南更不必照使臣的章程办理,这完全出于忠勇报国之忱。”许乃钊又说:“臣的意思,拟请旨将唐景崧发往云南效力。他原折中乞假朝命,朝廷是否格外加恩,还需请旨办理。”

    “只要他真能办事,朝廷自然不惜恩典。”皇帝说道,“就让他到越南去,和刘永福接洽,同时,曾国藩?”

    “臣在。”

    “上一次在小汤山,咱们议的,派云南、广西两省绿营教官到越南去的事情,办理得如何了?”

    “臣已经廷寄以上两省,着在两省绿营中,选派才学俱佳之员,南下出境,帮助越南国主,料理兵士孱弱之情。只不过,两省报上来的名单还没有到部。”

    “刘永福眷恋故国,朕也不好坚峻所请,像这样的人,日后总还是要收回国内使用的。到时候,越南人的越南,总还要交还给他们。没有一支能拉的出去的战力可不行。难道每次有外敌入侵,都要大清派人吗?天下没有这样的道理。廷寄岑毓英,让他抓紧办差,别总想着在昆明躲清福”

    “还有,”他又说道,“法国人不是发来照会,要求在北京会同中越两国,共议国事吗?这件事总署衙门那边承应一下,把与会大臣的名单拟定,然后具折呈报。”

    第36节东瀛来使

    日本人没有想到中国大清政府居然如此毫不顾忌国际公法的存在,以如此嚣张狂妄的言辞骤下诏旨在琉球国所驻扎的日本武官最高长官名叫大山岩,是个中佐,手中有165人的警察中队和熊本镇台的两个中队的武装,另外还有日本内务部任命的大小官员41人,作为驻留琉球的地方官。

    接到中国大清方面的书面照会之后,大山岩不能决,立刻派人乘船将文件的抄本送抵横滨——横滨到东京有电报线,是建成于明治二年,其始作俑者名叫寺岛宗则,后来被称为日本电信之父。这时候,他只是刚刚改为县制的神奈川县,担任县令(按照日本的行政划分,大约是省长),任地在横滨。

    当时的横滨,是日本最大的国际港口,英美等国的商船往来繁忙,一派欣欣向荣之景,也就是在同时,因为外务省的事情逐渐多起来,故而明治政府准备把寺岛调任到中央,悬外务省大辅之位以待——用现在的话说,就是外交部副部长。

    便就是在此时,他接到了驻守在琉球的日本官方转呈上来的中国文告。寺岛惊讶之余,认真看过稿件,当天夜里,痛哭一场第二天,亲自带着这份文告,前往东京。这份通告,不但寺岛为之落泪,连年轻的天皇陛下也为之垂涕传阅内阁之后,所有人一个共同且唯一的感觉是:中国人欺人太甚

    在这份通告中,开头的第一句,就犯了国际公法大忌,“中国大皇帝字示日本国主……”接下去甚至不经任何官面文章,径直提出中国的条件,第一,要日本人立刻滚出琉球,并将所有日本官员及家属在咸丰二十年正月初一(公历1870年2月6日)之前,尽数撤出琉球群岛;第二,立刻撤出所有驻朝鲜公使、代办及一应文武官员,同样限在咸丰十二年正月初一日;第三,日本人要派遣三条实美、岩仓具视、木户孝允和板垣退助组成的代表团,携日本明治天皇手书,保证绝不再派遣文武弁员到以上两地,以护民、护侨为由,行殖民之实。

    在公告的最后,中国人说,若是日本人不肯答应,或者在限期到来之前,仍自不肯放弃,或者有不能转移完毕之日本国民,一概视作乱党而日本的不友好行为,也将视作对大清的侵略。所有引起的后果,一概由日本国及日本国民自己承担。

    这样一份通告,不要说日本人做不来,即便能够做得到,也是绝对不能容忍的。海军大臣胜海舟第一个咆哮出声,“陛下,中国人如此不顾国际公法的准则,悍然以臣僚属员对待我国,绝对不能容忍。臣愿意和川村君带领云扬、第二丁卯两艘战船,分别奔赴朝鲜及琉球,保护陛下的子民不受到中国人的**请陛下诏准。”

    大殿中一片宁静,所有的文臣,以太政大臣三条实美为首,对胜海舟的话置若罔闻,只是用无声的眼神瞧向坐在中央的明治天皇。

    年轻的天皇同样乱了方寸,维新进行了不过两年,甚至连国内的四强藩还没有完全抚平,大藏省一年的所有收入,不过四百五六十万两黄金,海军所有的,也不过从英国购进的六艘舰艇,及国内自有的二十余艘水面战斗部队,前者还有一部分欠款没有还清,拿什么和中国人抗衡?十足年龄还不到二十岁的天皇真有点慌了手脚。

    “三条君,您以为呢?”

    “我想,此时与中国开战,实在是不利举措。”

    “大臣阁下,难道您以为,我们就这样答应中国人的条件吗?”

    “答应自然是不能答应的。中国方面提出如此苛刻的条件,本来也不会寄希望于我们会全盘应承下来,既然如此,便有了彼此商谈的借口。而只要能够商谈,则两国之间的交往,便应运而生。从这样来说,难道不是我们一直希望取得的成果吗?”

    “那,三条君以为呢?”

    “撤侨之事,特别是琉球一地,陛下,怕是不能不按照中国人的要求办理了。不过,也毋庸全数撤出,只是摆出一副我国正在准备撤侨的样子即可。另外一方面,既然中国人要求我国派遣使者到北京去,商讨国事,便顺应机会,派人前往。总要和中国人将条件讲下来,最好能够争得在北京建立使馆,以互增彼此有无,为上策。”

    “但,中国人限定时期,若是到此之前,仍未能定义国是,朕只怕中国人会行以武力呢?”

    “陛下请不必为此担心。中国海军,未必强于我x本多多。更不必提琉球距中国远而离日本近,一旦有警,我x本海军迎敌而出,阻扰其军舰航行,也未必是难事。”三条实美胸有成竹的说道,“以我观之,中国人色厉内荏,这等说法,不过其故伎尔。”

    “太政大臣阁下这话不对吧?咸丰七年、咸丰十一年,大清败英法联军于安山湖,败沙俄于黑龙江。这也是色厉内荏吗?”

    “海战岂同于陆战?”三条实美笑道,“我x本上承天照大神庇佑,殷鉴不远当年忽必烈之蒙元,横扫欧亚,最终又如何?还不是折戟沉沙于海上?”他说,“我天皇陛下年少英武,我国人众志成城,以大清腐朽之国,何足道哉?”

    三条实美真不愧是老谋深算,几句话的功夫,说得上至天皇,下至群僚,一派激昂,似乎大清的威胁,也根本不用放在心上了。但三条实美自家事自家知,中国如今的实力,绝对不是日本所能招惹得起的,岁入超过一亿两白银,全国早已经施行了全部西化的练兵方式,带甲几逾百万,这还仅仅是陆上部队;海军战力发展虽晚,但实力更加强横,远字级铁甲舰他虽然不曾亲眼见过,但也听人说起过,据说是中国的咸丰皇帝亲自设计,交英国十余家造船厂联合制造完成的,不论是火炮还是动力,都是世界最先进的,凡此种种,要自己的国家拿什么和人家抗衡?

    而且,身为日本国内政界首屈一指的大人物,对于西面的这个邻居,三条实美总是投注着最多的关注,他知道,从二十年前开始,中国推行新政,能够取得如斯强大的现状国力,全部是这个年轻的皇帝一手促成。他在国民之中的威望,绝对不是现在的明治天皇能够想象得到的。

    这一次出使中国,所有人都知道,会是一次极难办理妥当的差事,能够为天皇信任,而且资历、威望足以担当的不出数人,三条实美算一个,木户孝允算一个,岩仓具视勉强也可以算作一个。但木户孝允新婚燕尔,让他执行这样的差事,未免有些过于不人道了。最后在御前议定,由三条实美为正使,外大臣大久保利通为副使,择日经由美国公使田贝呈递公文,乘船到北京去,和中国人会商。

    三条实美回到家中,还不及认真思考一番此行的艰难,又下人来报,“木户孝允君来拜见大人。”

    木户孝允可算是一个奇人,他生得非常高大,却丝毫不见笨重,年轻的时候,拜在江户三大剑馆之意的练兵馆修习剑道,当时的掌门的名震日本列岛的剑豪,人称力之斋的斋藤九郎,木户孝允尽得乃师真传,入门的当年,就获得神道无念流的资格证书,第二年还当上了塾头——大约相当于助理教练。

    木户的武功非常高,当年更曾经是横行无忌的剑客高手,除此之外,木户文治之途,也丝毫不落于人下,他熟悉日本形势,更懂得睁眼看世界,但在明治维新之后,他就像换了一个人似的,从起手夺命,变成畏首畏尾,胆小如鼠,经常为人所耻笑。

    但三条实美知道,他并不是怕战争或者改革,更加不是害怕死亡,他只是在努力为国家寻求一条用最小的代价换来最大发展途径的真正勇敢之士。所以,对于这个比自己小很多的同僚,从来都的尊敬有加的。

    请对方到自己的茶室相见——这是一间密闭而逼仄得近乎苛刻的场所,门开得只有四尺高,人想进入,必须低头弯腰,进到室内,关上房门,便成幽暗而宁静的空间,用来修身养性,再适宜不过——但能够进入到这一处房间的,在日本也不过寥寥数人而已。

    木户是个大个子,进来的时候很觉得吃力,但知道这是老友的习惯,不好多说什么。脱下木屐,踩着干硬的地板盘膝而坐,三条亲自为他倒上一杯茶,做了个‘请’的手势,“夫人还好吗?”

    木户新婚不久,他的妻子本姓几松,是当年京都一带的名ji,当年的木户还叫桂小五郎,两个人认识交往,他隶属于长州藩,地位很高,威望也有,但在京都,却是个过街老鼠般的角色,这是因为长州藩和京都本地的新选组是世仇,只要被对方看见,就是杀无赦的结果。所以虽然和几松小姐感情很好,却是聚少离多。但几松始终不离不弃,一直到明治维新之后,几松做了长州藩藩士冈部利济的养女,门当户对的嫁给木户孝允,改名木户松子。

    听三条问起,木户含笑点头,“很好。谢谢您的关心。”

    “松子是个好女子,你这家伙有福气了。”

    木户大笑,“承蒙您的夸奖,内子一定会很高兴的。”笑过一会儿,用过几杯茶烟飘荡的香茗,木户问道,“听说是由您到中国去吗?”

    “是的。”

    “不好办啊。”

    “是啊。”

    “大人,以您所见,能否让中国人打消这样荒唐的条件吗?”

    “只怕很难。”三条实美老老实实的说道,“我翻阅过所有能够得到的关于中国的消息,以这二十年为限,似乎所有的政令,没有一条是出自臣下之手——即便有,也是经由皇帝的授意做出的。所以,这一次的公告,即便不是御书,也一定经过他的首肯。若是旁的事情和旁的人,总能想到一个规避之策,唯有他……”

    “我明白的。便是中国内阁的臣下有反侧之心,也无置喙之余地。大人是这样说的吧?”

    “麟太郎君在御前会议上还说,要多多奉献日本国姣好的女子予中国皇帝,以达到延缓中国人的兵锋的作用?真可笑啊”三条实美神情中是一片说不出的讥笑之意,“咸丰若是真会为几个女子而改变国政,他干脆改名叫小丑算了”

    麟太郎君指的就是海军大臣胜海舟,他本名麟太郎,号海州。木户孝允也知道,中国的皇帝很好女色,但他同样知道,女色是男子事业大成之后的点缀,若是以为可以凭借女子,干扰他的心智,未免过于轻视敌人了,“阁下说的极是。但我以为,此事便未必就一定不可行。即便中国皇帝不为所动,难道在他之下的那些中国大人们,也会不为金钱美色所动的吗?”

    “你这样的话,要是给大隈君知道,只怕他额头上的皱纹,又要深上几分了。”

    木户孝允大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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