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15、渔阳县
京城最北一部分，锁门户而遏咽喉，古来就是兵家要地，也是东北以及北方通往京城的交通要道，燕山山脉，勾连心腹，将京津的平原地带和北方的山区和草原浓墨大笔猛然一挥般分作两个天地。
出燕山一脉往北而去，渐渐上了北蒙高原，便要途经渔阳县。
十月的渔阳，草长天高，山风自高原吹来，青草的味道淡淡的，还带着山巅已经冰凉的鹰鸣，站在高处远远眺望，往南乃是京城，往北，长城蜿蜒钻入云中，只看蓝天白云草场长河，彩带般的颜色变换便迷失了人的眼。
下午三点钟左右，渔阳县南郊群山出口，刺破青山如长剑一般的国道，在拐出群山的一刹那，已经不是很刺眼的光彩斑驳中疾驰而来一辆商务车，挂着京城的牌照。
车子不疾不徐地行驶着，里面除了司机就做了两个人，乔南松穿了一件短袖衬衫，很中规中矩的西裤皮鞋，新理的板寸头，精神抖擞坐在副驾驶座上，回头正和坐在后排的中年男人说话。
这人姓钱，是市委组织部排名靠后的副部长，这次京城市中低层干部调整的调整小组，他担任着副组长，乔南松一行十二个副科级到副处级的干部，他亲自一个一个送到下调的工作单位，乔南松是最后一个。
钱副部长很健谈，他没有背景，完全是一步一步自己爬上来的，眼看岁数也到点了，争权夺利的心思便也淡了下来，原本这次的干部下调也不必他一个副部长亲自来送，但他向组织部一把手请命，还是自己来了。
看得出，渔阳钱副部长不是第一次来，眼看着车窗外一派秋色的风景，他兴致勃勃和乔南松聊了半天，眼见出了山口渔阳县城便在眼前，这才住口闭上了眼睛，靠着车座靠背换上了淡漠的神色。
乔南松知机地转过头来，眼睛里闪过一抹激动，也想起自己的心事来。
赵家终于还是活动了，他刚把组织关系正式落在组织部没两天，去组织处还没把大小科室记完，很轻松的活儿就找上门来。
查资料，撰写一篇基层党建的文章，然后就被嘉奖，谁都看得出来这背后的猫腻，完全没有组织严肃性和机关规则的所谓功劳，不知道内情的大多数人便将心思活泛起来，对乔南松横挑鼻子竖挑眼的事情屡屡发生。
赵立峰要的就是这种结果，他不但要将乔南松打发出去，还要让他的后路也断掉。一个新人，刚进入机关就这么肆无忌惮地得功劳，这让其他人往哪儿搁？
不仅如此，九月中旬，党校那边也传出原党建办受到嘉奖的事情，又是一笔可笑的糊涂政绩送到乔南松头上来。
组织部的大佬都有各自的消息渠道，对这种完全违背组织严肃性的送功活动熟视无睹，高平想要将乔南松再次“借调”出去，也被组织处的几个领导反对下去。
于是，坐火箭一般，从正式参加工作到被就地转正，再到出现在下调干部考察名单中，乔南松仅用了不到二十天的时间。
但等下调干部的岗位被公布出来，组织部稍微有点脑子的人都看出来了，新来的这个年轻人并不是有什么了不起的背景，而是得罪了什么人，因为他的下调单位，是京城最北端的渔阳县人大办公室的副主任。
这时候，冷眼旁观的人也好，冷嘲热讽的人也罢，都明白原来的所谓政绩，看似雷霆一般为乔南松铺路，原来却是有人迅雷疾风一般要整他。
人大办，政府办，假如乔南松要去的是这两个地方，那么之前那两次铺路还完全不够，首先这没办法解决乔南松资历太浅的劣势，但人大办，谁听过那是个什么地方？
乔南松也没想到居然会是这个地方，看来赵立峰对自己还是有点顾忌了，把自己送到他赵家和姚家的地盘上还觉着不保险，硬生生又找了这么个旮旯塞了进去。
虽然有点失望，但乔南松不无自嘲地这样安慰自己：“还算好吧，没到政协办，还算有点放手一搏的舞台吧。”
这个结局，乔南松估计李涞厚是知道的，但他没有说，刘长河也不知道。
“人大办副主任？估计是排名最后的一个，刚才钱副部长不是说了么，渔阳本土的科级副科级干部很多，人大办这样的地方，最适合养老了，估计这副主任怎么也有四五个罢。”车子驰进县城的时候，乔南松平缓了一下呼吸倒隐隐有点期待了。
钱副部长依旧闭着眼睛，和缓地呼吸着，直到车子停下来的时候才睁开眼睛：“到了？”
渔阳县不大，总面积达四百平方公里。山区和平原占总体据绝大半，水域面积颇小，但实际面积不算小了。全县共有两镇四乡，常住人口约十万，地理位置优越，交通十分发达。
车子一进入渔阳县，乔南松便很清晰地感觉到气候的不同，这边明显要凉快的多，这比刚才路过的拥有京城夏都美誉的阳庆县还要凉快一点。
乔南松了解过，渔阳县是上个世纪末京城出于综合治理环京城环境的考虑，从北蒙自治区和京城市北端各自抽选的一部分土地和人口合并成的县，名义上归京城市直辖，是京城市唯一的一个处级县。（注）
如今车子停泊的地方，就是渔阳县县委大院。
渔阳县委和县政府，坐落在县城的正中心，因为人口聚集的县城中心占地本就不大，渔水河冲刷出一条东西走向略长一些的山谷，人口就集中在渔水河的南岸，靠南一些的县委和县政府，就靠着南山静静矗立着。
渔阳的领导，早早就在县委办公大楼前面站着迎接，这也是在京城，中央三令五申不准各单位迎来送往，加上来之前钱副部长也打过招呼不准渔阳县的领导出迎，若不然按照钱副部长的规格，他们得去渔阳和阳庆的交界上等候。
乔南松先下了车，往旁边一让，没去抢渔阳领导为钱副部长打开车门的工作。
钱副部长迈步下了车，挨个和渔阳的大小领导握手，倒没有苛责他们跑到楼下迎接的不是。
乔南松跟在后面，他的级别还不够被介绍，便自觉把这次见面当渔阳的三大班子接受钱副部长的视察。
钱副部长在班子领导的陪同下往楼上走，回过头不忘叮嘱道：“南松同志，从这一刻起你就是渔阳的人了，没什么事的话，就自己去组织部办理好关系，听从渔阳领导的工作安排吧，我这里没什么要交代的。”
乔南松应了声，没多去看现在领导们的脸色，往后退了一步，手里拿着自己的档案袋站在楼前的花坛旁边。
渔阳的领导也觉着诧异，但很快就都明白过来了，钱副部长来渔阳为的可能只是散心，跟这个毛头小伙没什么关系。另外从他话里的意思可以听出，这个年轻人是真被发配下来的，而不是上面故作姿态让他跑去人大办锻炼的。
原本渔阳的领导就很纳闷，这个副科级的干部，据说还是今年才参加工作被以一种很变态的速度转正并实授副科的，如果真是有背景才下放下来锻炼的，怎么的也不能去人大办那种地方才是啊。
现在俱都恍然大悟了，这个倒霉鬼，不知是招惹了谁，被人家发配下来了。
于是，原本没资格跟领导一起聆听钱副部长教诲的小领导们，笑容里便多了一种距离，等陪同钱副部长的大佬们走后，渐渐也都各自散了。
乔南松犹豫看了看周围，只好向一个还算不是很派头十足的年轻男子问道：“同志，请问组织部怎么走？”
那人在一大堆领导中，一直站在最后面，脸色苍白精神有点不济，向乔南松笑了笑，道：“乔主任，我就是组织部的，请跟我来。”
乔南松连连摇手，道：“不敢不敢，您参加工作也不我久，叫我名字就好。”
那人脸上的笑容依旧很公式化，点点头不知是什么意思，带着乔南松便往办公楼左后侧的一栋三层小楼上走。
渔阳县的县委大楼，主体楼只有一个，五层高，是新建的。后面这座三层小楼则是原来的老县委大楼，现在是县组织部的专属，乔南松粗略估计了一下，整个组织部人如果不超标严重的话，每个人一个办公室都够了。
上了二楼，偏东去，就是组织部干部科的所在，乔南松落下来的组织关系就得落到这儿。
那人推开干部科科长办公室的门，很自在地往里面走，乔南松一愣，这人居然是干部科科长？！
那人指了指沙发，正要亲自动手倒水，乔南松急忙道：“我来，我来。”
倒了水，也不自我介绍的科长在办公椅上坐了，乔南松在他对面的沙发上坐下，将档案袋放在手边，静候这位精神虚弱的科长说话。
他从口袋里翻了一下，没动右手那边的口袋，从左边裤兜里摸出一盒烟，十块钱的红塔山，向乔南松示意。
乔南松摇摇手道：“谢谢，这几天有点难受，医生告诫最好不要抽烟。”
科长倒是理解点点头，对乔南松的“难受”自有他自己的理解，自顾自点上一根，道：“南松同志，关于你工作的问题，虽然上级部门已经有明文指示了，但在咱们渔阳也得走个程序，待会儿开完会，会有组织科的同志来完成一系列的任务。”
这人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说完这番话就再不吐一个字了，乔南松也不知该说什么，整个屋里顿时陷入尴尬之中。
偷眼去看，科长很投入地吸着烟，神情很是享受，彷佛根本没有觉着这里还有另外一个人，心里想着出去之后要去哪里，轻轻的敲门声响了起来。
科长瞥了一眼新漆的门，又环顾了一圈新装修的房间，目光最后落到办公桌前窗台上的盆花上面，吐了一口烟，道：“进来。”
进来的是一个低眉顺眼满眼是笑、和乔南松差不多年纪的年轻人，没超乔南松看一眼，径直轻手轻脚走到科长办公桌前，往前凑着身子，不轻不重地声音问道：“科长，您看有什么要我做的，晌午您交代的都办完了，坐着总感觉不得劲。”
乔南松本没多在意，不料科长难得嘴角一咧挤出一丝笑来，道：“小曹，你跟乔主任是同一时间参加工作的，你看你就沉不住气，偷得浮生半日闲嘛，有什么坐不住的？！”
那小曹很诧异，原本没在意乔南松，眼下也多看了他两眼，眼睛里闪过戏谑和厌恶，笑道：“我哪能跟京城里下来的乔主任比，什么也不会做，就会记着为科长服务。”
科长牙疼似地又是一笑，给小曹丢过去一根烟，道：“你这个狗东西，一分钟不说点让人飘飘然的话猴儿挠似的。去吧，帮乔主任把组织关系落下来，人大和这边很有点距离，来往也不方便。”
说着，科长的目光在乔南松身上扫了一眼，对不方便三个字咬得很重。
乔南松立刻便判断出来，这个科长至少是赵家留在渔阳的人，也知道一点内情。
小曹笑呵呵应了声，走到门口的时候又道：“那，科长您看我要不要跑人事局一趟？”
乔南松笑道：“谢谢你了，人事局那边我自己去吧，正好逛逛渔阳。”
小曹龇牙一笑，很不好意思道：“哦，我是看顺路，正好顺手，科长，您忙，我这就去办了。”
乔南松一扬眉，微微撇了不动声色的科长一眼，慢吞吞道：“我们这些年轻同志啊，办事说话总是毛毛糙糙的，很不注重方式嘛。”
科长阴寒的眼睛再次抬了起来，瞄了一眼乔南松，猛然扭动了一下，将半截烟掐灭在烟灰缸里，道：“乔主任是属于人大的领导同志，我看如果有机会的话，也可以教教我们新招收的年轻人嘛，都是才进来的，应该有共同语言。”
乔南松眼皮一缩，站了起来将档案袋夹在胳膊下，哼道：“既然组织关系已经落过来了，我也该到人大办报道去了，科长同志，那么，再见了。”
科长瞅着乔南松的后背，夜枭似蓦然一笑，不无它意道：“那就祝乔主任工作顺利，前途无量喽，要不要我找辆车帮乔主任引下路？”
乔南松头也不回负气而去，扔下一句话道：“谢了，不必！”
科长戛然而笑，从另一个口袋里摸出一个铁盒子，很精致，打开的时候，扑鼻的香烟味道浓郁袭来，往嘴里扔了一颗，翘起二郎腿自语笑道：“小蛤蟆么，老子拿张磊没办法，还收拾不了你了？！”
乔南松气咻咻出了这栋楼，一直到了党务宣传栏下，脸上才浮起无奈与讥诮的笑容。
只不过看了一眼宣传栏里的四个领导，乔南松顿时一愣。
宣传栏很传统，第一板块照例是党委会三大常委，第一个不必说正是县委书记。但宣传栏里的县委书记，越有四十来岁，很胖，眼睛很阴鸷，和他刚才瞟见的那个中等个子圆脸细眼的一把手完全不同，名字也不一样。
刚才听人给钱副部长介绍的时候，乔南松记住了那个似乎向自己诧异多看了几秒钟的书记，他叫张磊，这个宣传栏里的吴远忠是谁？
先按下不解接着往下看，代县长严格，三十九岁，去年冬天就从外省调来了，但至今头上的代字还没去掉。
这又是怎么回事？
接下来的一个人，让乔南松恍然大悟了。
人大主任赵立武，男，五十二岁，土生土长的渔阳人，从村支书做起，一天也没离开过渔阳，曾任渔阳下属乡办事员、副乡长、副书记、乡长，而后渔阳县成立，此人入县政府任副县长，后任县委副书记、常务副县长，前年退入县人大任主任、县人大常委会党组书记。
乔南松更加好奇，这人肯定是赵家在渔阳的灵魂人物，但他的年限还没到，按说以赵家的力量，促使他成为县长甚至县委书记都很有可能，究竟是什么原因竟将他调到人大去了呢？
外来的县委书记被经营几十年的赵家夺了人大主任，这不足为奇，但赵立武能被人夺了县委书记而又不交出人大主任这个头衔，可以判断出外来的压力并没有从根本上动摇赵家的根底，再加上如今的县委书记张磊和这个宣传栏里的吴远忠这种怪异的现象，着实让人百思而不得解。
再看最后一个，乔南松禁不住吃了一惊，但看职务上标着县政协主席的这个名叫赵庆霞的女人，年仅三十四岁，明显又是一个赵家的灵魂人物。三十四岁的正处级干部不是没有，女干部也很多，让乔南松真正吃惊的，是这个赵庆霞有年龄优势，也有足够的级别，资历想必也不是问题，她不去县委或者县政府担任个哪怕副职的二把手，反而跑到政协那块地方上闹腾什么？
乔南松觉着自己有点小看赵立峰了，这老家伙能掌控赵家，绝对不是一盏省油的灯，前段时间是因为自己个乔燕的感情基础根本出乎这老儿所料才让他面目无光的，看来，自己小瞧赵家了。
这时，两个拿着清水刷子的工作人员走了过来，一个去打开宣传栏的锁，一个皱着眉冲乔南松道：“哪来的？看什么看？别打搅我们工作，走开走开。”
乔南松往他手里的那张照片上一瞧，却不正是县委书记张磊么，于是好奇道：“这是……哦，我是今天刚调过来的，和钱部长一起来的那个。”
普通的工作人员，自然不知道太多的猫腻，虽然乔南松的工作单位被标明了是人大，但政协还出了个赵庆霞呢，人家这么年轻，指不定大有来头。
于是两人脸上的笑便满满的，拿钥匙开锁那个笑道：“您就是京城下来的乔副主任吧？吴书记调去阳庆县当副县长了，副厅级哦。”
乔南松点了点头，又好奇道：“什么时候调走的？”
那人收不住口，道：“六月份呀，您从京城来，肯定知道为啥去年调来严县长，今年又换咱县的书记，是不哦？”
乔南松失笑道：“这当然是有组织上的考虑了，每个党员干部都是一块砖，哪里需要那里搬嘛。咱们这个宣传栏，经常不收拾么？”
那人嘴快，摇摇头笑道：“哪里哦，是赵主任说不要……啊，说不要太在意这些小事了，谁没事会看他们……啊，那个，我，我没那种意思的。”
他被同伴扯了好几次，结果犯了三次用词上的错误，登时吓得手里的钥匙也拿不稳了，惊恐看着乔南松露出哀求的神色。
乔南松得到他想要的信息，也没想着拿两个和自己命运相同的办事员怎么样，温和笑了笑，拍拍他肩膀道：“没事的，是我问的有问题，你们忙吧，再见。”
走远了，还能听见另一个在埋怨：“你啊，就这张嘴，让你别跟妇联那帮子闲嘴闹腾，现在后悔了吧？！”
乔南松笑着摇摇头，出了树木葱茏后面是红透了枫叶的南山做背景的县委大院，在公交车站买了张渔阳地图，看了一会儿将该记住的地方强行记住，然后在公交车牌上找了半天，跳上路过人事局的六路车去了。
县委书记不兼任县人大主任、人大常委会党组书记
县人大办主任兼人大机关党组书记，管党建工作
注：渔阳县，是个本人杜撰的一个地方，现实中并无确切原型，级别处级。
出燕山一脉往北而去，渐渐上了北蒙高原，便要途经渔阳县。
十月的渔阳，草长天高，山风自高原吹来，青草的味道淡淡的，还带着山巅已经冰凉的鹰鸣，站在高处远远眺望，往南乃是京城，往北，长城蜿蜒钻入云中，只看蓝天白云草场长河，彩带般的颜色变换便迷失了人的眼。
下午三点钟左右，渔阳县南郊群山出口，刺破青山如长剑一般的国道，在拐出群山的一刹那，已经不是很刺眼的光彩斑驳中疾驰而来一辆商务车，挂着京城的牌照。
车子不疾不徐地行驶着，里面除了司机就做了两个人，乔南松穿了一件短袖衬衫，很中规中矩的西裤皮鞋，新理的板寸头，精神抖擞坐在副驾驶座上，回头正和坐在后排的中年男人说话。
这人姓钱，是市委组织部排名靠后的副部长，这次京城市中低层干部调整的调整小组，他担任着副组长，乔南松一行十二个副科级到副处级的干部，他亲自一个一个送到下调的工作单位，乔南松是最后一个。
钱副部长很健谈，他没有背景，完全是一步一步自己爬上来的，眼看岁数也到点了，争权夺利的心思便也淡了下来，原本这次的干部下调也不必他一个副部长亲自来送，但他向组织部一把手请命，还是自己来了。
看得出，渔阳钱副部长不是第一次来，眼看着车窗外一派秋色的风景，他兴致勃勃和乔南松聊了半天，眼见出了山口渔阳县城便在眼前，这才住口闭上了眼睛，靠着车座靠背换上了淡漠的神色。
乔南松知机地转过头来，眼睛里闪过一抹激动，也想起自己的心事来。
赵家终于还是活动了，他刚把组织关系正式落在组织部没两天，去组织处还没把大小科室记完，很轻松的活儿就找上门来。
查资料，撰写一篇基层党建的文章，然后就被嘉奖，谁都看得出来这背后的猫腻，完全没有组织严肃性和机关规则的所谓功劳，不知道内情的大多数人便将心思活泛起来，对乔南松横挑鼻子竖挑眼的事情屡屡发生。
赵立峰要的就是这种结果，他不但要将乔南松打发出去，还要让他的后路也断掉。一个新人，刚进入机关就这么肆无忌惮地得功劳，这让其他人往哪儿搁？
不仅如此，九月中旬，党校那边也传出原党建办受到嘉奖的事情，又是一笔可笑的糊涂政绩送到乔南松头上来。
组织部的大佬都有各自的消息渠道，对这种完全违背组织严肃性的送功活动熟视无睹，高平想要将乔南松再次“借调”出去，也被组织处的几个领导反对下去。
于是，坐火箭一般，从正式参加工作到被就地转正，再到出现在下调干部考察名单中，乔南松仅用了不到二十天的时间。
但等下调干部的岗位被公布出来，组织部稍微有点脑子的人都看出来了，新来的这个年轻人并不是有什么了不起的背景，而是得罪了什么人，因为他的下调单位，是京城最北端的渔阳县人大办公室的副主任。
这时候，冷眼旁观的人也好，冷嘲热讽的人也罢，都明白原来的所谓政绩，看似雷霆一般为乔南松铺路，原来却是有人迅雷疾风一般要整他。
人大办，政府办，假如乔南松要去的是这两个地方，那么之前那两次铺路还完全不够，首先这没办法解决乔南松资历太浅的劣势，但人大办，谁听过那是个什么地方？
乔南松也没想到居然会是这个地方，看来赵立峰对自己还是有点顾忌了，把自己送到他赵家和姚家的地盘上还觉着不保险，硬生生又找了这么个旮旯塞了进去。
虽然有点失望，但乔南松不无自嘲地这样安慰自己：“还算好吧，没到政协办，还算有点放手一搏的舞台吧。”
这个结局，乔南松估计李涞厚是知道的，但他没有说，刘长河也不知道。
“人大办副主任？估计是排名最后的一个，刚才钱副部长不是说了么，渔阳本土的科级副科级干部很多，人大办这样的地方，最适合养老了，估计这副主任怎么也有四五个罢。”车子驰进县城的时候，乔南松平缓了一下呼吸倒隐隐有点期待了。
钱副部长依旧闭着眼睛，和缓地呼吸着，直到车子停下来的时候才睁开眼睛：“到了？”
渔阳县不大，总面积达四百平方公里。山区和平原占总体据绝大半，水域面积颇小，但实际面积不算小了。全县共有两镇四乡，常住人口约十万，地理位置优越，交通十分发达。
车子一进入渔阳县，乔南松便很清晰地感觉到气候的不同，这边明显要凉快的多，这比刚才路过的拥有京城夏都美誉的阳庆县还要凉快一点。
乔南松了解过，渔阳县是上个世纪末京城出于综合治理环京城环境的考虑，从北蒙自治区和京城市北端各自抽选的一部分土地和人口合并成的县，名义上归京城市直辖，是京城市唯一的一个处级县。（注）
如今车子停泊的地方，就是渔阳县县委大院。
渔阳县委和县政府，坐落在县城的正中心，因为人口聚集的县城中心占地本就不大，渔水河冲刷出一条东西走向略长一些的山谷，人口就集中在渔水河的南岸，靠南一些的县委和县政府，就靠着南山静静矗立着。
渔阳的领导，早早就在县委办公大楼前面站着迎接，这也是在京城，中央三令五申不准各单位迎来送往，加上来之前钱副部长也打过招呼不准渔阳县的领导出迎，若不然按照钱副部长的规格，他们得去渔阳和阳庆的交界上等候。
乔南松先下了车，往旁边一让，没去抢渔阳领导为钱副部长打开车门的工作。
钱副部长迈步下了车，挨个和渔阳的大小领导握手，倒没有苛责他们跑到楼下迎接的不是。
乔南松跟在后面，他的级别还不够被介绍，便自觉把这次见面当渔阳的三大班子接受钱副部长的视察。
钱副部长在班子领导的陪同下往楼上走，回过头不忘叮嘱道：“南松同志，从这一刻起你就是渔阳的人了，没什么事的话，就自己去组织部办理好关系，听从渔阳领导的工作安排吧，我这里没什么要交代的。”
乔南松应了声，没多去看现在领导们的脸色，往后退了一步，手里拿着自己的档案袋站在楼前的花坛旁边。
渔阳的领导也觉着诧异，但很快就都明白过来了，钱副部长来渔阳为的可能只是散心，跟这个毛头小伙没什么关系。另外从他话里的意思可以听出，这个年轻人是真被发配下来的，而不是上面故作姿态让他跑去人大办锻炼的。
原本渔阳的领导就很纳闷，这个副科级的干部，据说还是今年才参加工作被以一种很变态的速度转正并实授副科的，如果真是有背景才下放下来锻炼的，怎么的也不能去人大办那种地方才是啊。
现在俱都恍然大悟了，这个倒霉鬼，不知是招惹了谁，被人家发配下来了。
于是，原本没资格跟领导一起聆听钱副部长教诲的小领导们，笑容里便多了一种距离，等陪同钱副部长的大佬们走后，渐渐也都各自散了。
乔南松犹豫看了看周围，只好向一个还算不是很派头十足的年轻男子问道：“同志，请问组织部怎么走？”
那人在一大堆领导中，一直站在最后面，脸色苍白精神有点不济，向乔南松笑了笑，道：“乔主任，我就是组织部的，请跟我来。”
乔南松连连摇手，道：“不敢不敢，您参加工作也不我久，叫我名字就好。”
那人脸上的笑容依旧很公式化，点点头不知是什么意思，带着乔南松便往办公楼左后侧的一栋三层小楼上走。
渔阳县的县委大楼，主体楼只有一个，五层高，是新建的。后面这座三层小楼则是原来的老县委大楼，现在是县组织部的专属，乔南松粗略估计了一下，整个组织部人如果不超标严重的话，每个人一个办公室都够了。
上了二楼，偏东去，就是组织部干部科的所在，乔南松落下来的组织关系就得落到这儿。
那人推开干部科科长办公室的门，很自在地往里面走，乔南松一愣，这人居然是干部科科长？！
那人指了指沙发，正要亲自动手倒水，乔南松急忙道：“我来，我来。”
倒了水，也不自我介绍的科长在办公椅上坐了，乔南松在他对面的沙发上坐下，将档案袋放在手边，静候这位精神虚弱的科长说话。
他从口袋里翻了一下，没动右手那边的口袋，从左边裤兜里摸出一盒烟，十块钱的红塔山，向乔南松示意。
乔南松摇摇手道：“谢谢，这几天有点难受，医生告诫最好不要抽烟。”
科长倒是理解点点头，对乔南松的“难受”自有他自己的理解，自顾自点上一根，道：“南松同志，关于你工作的问题，虽然上级部门已经有明文指示了，但在咱们渔阳也得走个程序，待会儿开完会，会有组织科的同志来完成一系列的任务。”
这人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说完这番话就再不吐一个字了，乔南松也不知该说什么，整个屋里顿时陷入尴尬之中。
偷眼去看，科长很投入地吸着烟，神情很是享受，彷佛根本没有觉着这里还有另外一个人，心里想着出去之后要去哪里，轻轻的敲门声响了起来。
科长瞥了一眼新漆的门，又环顾了一圈新装修的房间，目光最后落到办公桌前窗台上的盆花上面，吐了一口烟，道：“进来。”
进来的是一个低眉顺眼满眼是笑、和乔南松差不多年纪的年轻人，没超乔南松看一眼，径直轻手轻脚走到科长办公桌前，往前凑着身子，不轻不重地声音问道：“科长，您看有什么要我做的，晌午您交代的都办完了，坐着总感觉不得劲。”
乔南松本没多在意，不料科长难得嘴角一咧挤出一丝笑来，道：“小曹，你跟乔主任是同一时间参加工作的，你看你就沉不住气，偷得浮生半日闲嘛，有什么坐不住的？！”
那小曹很诧异，原本没在意乔南松，眼下也多看了他两眼，眼睛里闪过戏谑和厌恶，笑道：“我哪能跟京城里下来的乔主任比，什么也不会做，就会记着为科长服务。”
科长牙疼似地又是一笑，给小曹丢过去一根烟，道：“你这个狗东西，一分钟不说点让人飘飘然的话猴儿挠似的。去吧，帮乔主任把组织关系落下来，人大和这边很有点距离，来往也不方便。”
说着，科长的目光在乔南松身上扫了一眼，对不方便三个字咬得很重。
乔南松立刻便判断出来，这个科长至少是赵家留在渔阳的人，也知道一点内情。
小曹笑呵呵应了声，走到门口的时候又道：“那，科长您看我要不要跑人事局一趟？”
乔南松笑道：“谢谢你了，人事局那边我自己去吧，正好逛逛渔阳。”
小曹龇牙一笑，很不好意思道：“哦，我是看顺路，正好顺手，科长，您忙，我这就去办了。”
乔南松一扬眉，微微撇了不动声色的科长一眼，慢吞吞道：“我们这些年轻同志啊，办事说话总是毛毛糙糙的，很不注重方式嘛。”
科长阴寒的眼睛再次抬了起来，瞄了一眼乔南松，猛然扭动了一下，将半截烟掐灭在烟灰缸里，道：“乔主任是属于人大的领导同志，我看如果有机会的话，也可以教教我们新招收的年轻人嘛，都是才进来的，应该有共同语言。”
乔南松眼皮一缩，站了起来将档案袋夹在胳膊下，哼道：“既然组织关系已经落过来了，我也该到人大办报道去了，科长同志，那么，再见了。”
科长瞅着乔南松的后背，夜枭似蓦然一笑，不无它意道：“那就祝乔主任工作顺利，前途无量喽，要不要我找辆车帮乔主任引下路？”
乔南松头也不回负气而去，扔下一句话道：“谢了，不必！”
科长戛然而笑，从另一个口袋里摸出一个铁盒子，很精致，打开的时候，扑鼻的香烟味道浓郁袭来，往嘴里扔了一颗，翘起二郎腿自语笑道：“小蛤蟆么，老子拿张磊没办法，还收拾不了你了？！”
乔南松气咻咻出了这栋楼，一直到了党务宣传栏下，脸上才浮起无奈与讥诮的笑容。
只不过看了一眼宣传栏里的四个领导，乔南松顿时一愣。
宣传栏很传统，第一板块照例是党委会三大常委，第一个不必说正是县委书记。但宣传栏里的县委书记，越有四十来岁，很胖，眼睛很阴鸷，和他刚才瞟见的那个中等个子圆脸细眼的一把手完全不同，名字也不一样。
刚才听人给钱副部长介绍的时候，乔南松记住了那个似乎向自己诧异多看了几秒钟的书记，他叫张磊，这个宣传栏里的吴远忠是谁？
先按下不解接着往下看，代县长严格，三十九岁，去年冬天就从外省调来了，但至今头上的代字还没去掉。
这又是怎么回事？
接下来的一个人，让乔南松恍然大悟了。
人大主任赵立武，男，五十二岁，土生土长的渔阳人，从村支书做起，一天也没离开过渔阳，曾任渔阳下属乡办事员、副乡长、副书记、乡长，而后渔阳县成立，此人入县政府任副县长，后任县委副书记、常务副县长，前年退入县人大任主任、县人大常委会党组书记。
乔南松更加好奇，这人肯定是赵家在渔阳的灵魂人物，但他的年限还没到，按说以赵家的力量，促使他成为县长甚至县委书记都很有可能，究竟是什么原因竟将他调到人大去了呢？
外来的县委书记被经营几十年的赵家夺了人大主任，这不足为奇，但赵立武能被人夺了县委书记而又不交出人大主任这个头衔，可以判断出外来的压力并没有从根本上动摇赵家的根底，再加上如今的县委书记张磊和这个宣传栏里的吴远忠这种怪异的现象，着实让人百思而不得解。
再看最后一个，乔南松禁不住吃了一惊，但看职务上标着县政协主席的这个名叫赵庆霞的女人，年仅三十四岁，明显又是一个赵家的灵魂人物。三十四岁的正处级干部不是没有，女干部也很多，让乔南松真正吃惊的，是这个赵庆霞有年龄优势，也有足够的级别，资历想必也不是问题，她不去县委或者县政府担任个哪怕副职的二把手，反而跑到政协那块地方上闹腾什么？
乔南松觉着自己有点小看赵立峰了，这老家伙能掌控赵家，绝对不是一盏省油的灯，前段时间是因为自己个乔燕的感情基础根本出乎这老儿所料才让他面目无光的，看来，自己小瞧赵家了。
这时，两个拿着清水刷子的工作人员走了过来，一个去打开宣传栏的锁，一个皱着眉冲乔南松道：“哪来的？看什么看？别打搅我们工作，走开走开。”
乔南松往他手里的那张照片上一瞧，却不正是县委书记张磊么，于是好奇道：“这是……哦，我是今天刚调过来的，和钱部长一起来的那个。”
普通的工作人员，自然不知道太多的猫腻，虽然乔南松的工作单位被标明了是人大，但政协还出了个赵庆霞呢，人家这么年轻，指不定大有来头。
于是两人脸上的笑便满满的，拿钥匙开锁那个笑道：“您就是京城下来的乔副主任吧？吴书记调去阳庆县当副县长了，副厅级哦。”
乔南松点了点头，又好奇道：“什么时候调走的？”
那人收不住口，道：“六月份呀，您从京城来，肯定知道为啥去年调来严县长，今年又换咱县的书记，是不哦？”
乔南松失笑道：“这当然是有组织上的考虑了，每个党员干部都是一块砖，哪里需要那里搬嘛。咱们这个宣传栏，经常不收拾么？”
那人嘴快，摇摇头笑道：“哪里哦，是赵主任说不要……啊，说不要太在意这些小事了，谁没事会看他们……啊，那个，我，我没那种意思的。”
他被同伴扯了好几次，结果犯了三次用词上的错误，登时吓得手里的钥匙也拿不稳了，惊恐看着乔南松露出哀求的神色。
乔南松得到他想要的信息，也没想着拿两个和自己命运相同的办事员怎么样，温和笑了笑，拍拍他肩膀道：“没事的，是我问的有问题，你们忙吧，再见。”
走远了，还能听见另一个在埋怨：“你啊，就这张嘴，让你别跟妇联那帮子闲嘴闹腾，现在后悔了吧？！”
乔南松笑着摇摇头，出了树木葱茏后面是红透了枫叶的南山做背景的县委大院，在公交车站买了张渔阳地图，看了一会儿将该记住的地方强行记住，然后在公交车牌上找了半天，跳上路过人事局的六路车去了。
县委书记不兼任县人大主任、人大常委会党组书记
县人大办主任兼人大机关党组书记，管党建工作
注：渔阳县，是个本人杜撰的一个地方，现实中并无确切原型，级别处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