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95、办公室
去年的雪灾，似乎将最近几年的大雪都降完了，这一个冬天，京城只见了几次苍茫。自和几个老头坐在一起说话，眨眼间时间过去了半拉个月，期间乔南松去了一趟党校，见到了王主任，让他过几天便来上班。
这一天一大早，乔南松照例跑步打拳，回到屋子里，略略带着一点温暖气息的日头已经斜斜照了进来，乔燕也已经上班，正将火炉上烤好的包子和小锅中的粥往饭桌上拿。
坐车经过市委办公楼前，沉着脸眼睛里带着血丝的年轻干事，慢慢踱步一般背着手往楼上赶的干部，间或有气度不乏的或和蔼或干练的中年男女从拐角处一边低声交谈一边往楼里走来，享受似向停下脚步微微弯着腰打招呼的大小男女点点头，脚步更不停顿一下。
公交停的时间有点长，乔南松看看时间还早，心里便不是很焦躁，细细再往里面打量，突然间，自市委办公楼后转出三个人来，当中先行半步的那个，步履从容似乎每一步都在丈量天地，并不刻意如别的领导一般故作姿态，只是随意走动，便似一头下山猛虎，说不出的优雅与庞然。
车里有人低呼，道：“大清早的，他们在三巨头会议？！”
乔南松一凛，偷目再看，当中那个一步一步踏上楼前台阶，身后两个自然紧跟着，但不敢逾越半寸，笑容满面不知互相在谈什么。一时间，大楼前的院子里，大大小小的干事干部都停住了脚步，半弓着腰，乔南松不用下车，遥遥也感受到他们从骨子里散发出的谦卑与恭敬。
虽然乔南松心里也知道，这些人近乎膜拜的态度并不是那三个人而是他们手里的权力，但心下还是油然生出这样一个念头：“大丈夫掌杀伐之权，当如是也！”
车子缓缓再次启动，乔南松又扫了一眼进入大楼内的三个身影，暗想道：“以右为尊，在书记的右面，当然是二把手市政府的老大，那剩下那个，如果所料不差，就应该是分管着经济农工等包括党校在内的副书记薛之荣。这个人，在市委排名上先于常务副市长的，看他的样子，似乎也不是敢挑战头上两座山的样子，那么，他的斗争目的是什么？”
或许，市委的二把手和市政府的二把手，只不过是争各自的政绩而已，并无关谁拉谁下马。
车子渐渐地更慢了，到党校门口，已经快到上班时间。乔南松跳下车，和几个同样下车往党校门口走去的人打个招呼，向门口警卫亮了下临时工作牌，径直往王主任办公室而去。
王主任的办公室，在党校办公楼兼京城政治学院办公楼第三层偏右的那边，到了门口之后，外间王主任的主任助理已经忙活着拖地泡茶了，乔南松想了想，和他隔着门打了个招呼，没有贸然进去掺和他的工作。
等地干了，杯子里的茶叶也完全沉下底部，王主任才迈着不紧不慢的脚步从电梯里出来，下意识在光滑可鉴人的电梯门上看了一下自己，而后微微摆动左臂，右手收起在腰侧，快步走了过来。
“乔南松同志来了，进去谈。”王主任往地上一瞅，再看一眼外间桌上的香茶和忙活着整理资料的助理，看不出有什么满意不满意的样子，吩咐助理把自己要看的文件和资料整理出来，最后向乔南松露出饱满的笑脸，推开了党建办公室主任的房门。
乔南松心头略有点忐忑，这个门他是第二次进，但今天似乎不同于昨天。
“坐。”王主任往自己的办公桌后走去，头也没回说了一声。
乔南松等他坐下，才侧着身子在办公桌对面的沙发上耽了半个身子坐下，助理又将那杯茶送了进来，在旁边的饮水机上倒了一杯水送了过来。
乔南松急忙站起来，轻声道谢，助理的笑脸，刻画上的人物一样，始终不会断掉，向乔南松点点头，往后退了两步才转身。
“小蒋，等下。”王主任抿了一口热茶，紧闭着嘴清清嗓子，将茶杯放在桌子上，一根手指敲着桌面，就在助理即将退出门的时候说道。
助理脚步一顿，又扫了一眼乔南松，脸上的笑便不那么自然了。
乔南松哑然失笑，心道：“我刚来，再怎么也顶替不料正科级的主任助理职位，这个人心眼太小，又没远见，往后得小心应付。”
王主任眉头一皱，刹那又放了下去，点点头道：“咱们党建办公室人不多，下面就一个办公间，乔南松同志的工作，就安排在里面，具体的让黄斌谦安排。”
小蒋助理松了口气，看向乔南松的目光也释重很多，笑道：“好的，我这就带乔南松同志去办理。”
王主任沉吟一下又道：“唔，最近的任务量比较大，时间也不长，你再催一下黄斌谦，让办公室的工作进度再快一些。”
小蒋助理应了下来，带着向王主任告辞了的乔南松退出门，拐过楼角经过电梯，从台阶上下了楼去，又下了楼去，在一楼中间的一间颇大的办公室门前停下。
门半掩着，从门缝里能听见里面的说话声，是一个漫声缓调的人在说话，乔南松听了一阵，觉着说话的人应该就是党建办主任之下的那个唯一科室的科长，说的话很中庸，无非就是催促办公室人员加快任务进度。
在办公室窗门之外，有些绿丝的植物已经直起了腰，隐约能闻到春的浓意了。
小蒋助理似笑非笑盯了乔南松一眼，伸手推开了门，乔南松落后一步跟着，进门一看，只见空间很大的屋子里，贴着两面窗子摆放着四五张办公桌，桌子上堆满了文件资料，后面各自坐着向前面望来的人。
左边的窗子下，一个有点秃顶的中年人，带着黑边眼镜，胳膊上套着袖套，手里夹着一支笔，神色严谨认真微微缩着脖子抬着头。在他后面，是个嘴唇略嫌薄的年轻女人，不过三十岁年纪，打扮中庸，姿容平常，但眼睛尤其灵活。右边窗子下面，前面的办公桌后面坐着一个年轻的女子，身段苗条面容美丽，目光却有些清冷。在她后面，一张更宽大的桌子两面坐了人，一个年轻的笑嘻嘻的男子，一个目光阴鸷面皮白净的略长些的男子，由于此刻都向着前面坐着，两人的目光不住地滴溜溜往那美貌女子脸上扫来，再悄悄下移一些，便将贪婪倾注在她饱满的胸脯上。
在正对门口的办公室前方，约莫二十**岁的年轻男子，穿着谨慎头发乌黑闪亮，目光却如一潭死水，闪烁间带着疲惫和渴望。
见小蒋助理进来，这男子板着的脸上浮现出笑容，快步往门口走了不到三步，微弓腰，伸出双手道：“大清早的，蒋助理又给咱们送什么好来了！”
乔南松心下佩服，这人说话很讲究，尤其口气很恰当而讨好，他不问，就陈述一个事实一般。
蒋助理皮笑肉不笑地浅浅和他握了下手，迅速抽了出来，关切问那清冷女子道：“小薛，最近工作还习惯不？有什么需要组织解决的问题没？”
姓薛的女子扫了他一眼，又扫了一眼乔南松，冷淡道：“没有，劳烦蒋助理员费心了。”
蒋助理尴尬一笑，似乎才想起一般，指了指乔南松，道：“借调来的乔南松同志，说不定往后和你们就在一口锅里抢饭吃了，新人，大家得多关心点。”
而后才向讲话那男子道：“黄科，人按照主任的吩咐给你带来了，由你自行安排工作。对了，乔南松同志是硕士毕业，理论功底很不错，主任有什么需要的稿子，最好请他动笔比较好。”
那人就是办公室唯一的科长黄斌谦，听这蒋助理的话，眼睛里看不到很多意味，嘴角却抽了几下。
乔南松心下暗恨，自己不过是借调来帮忙的，这个蒋助理忒不是东西，用得着这么明火执仗地挑拨么，于是赶紧笑道：“黄科长好，各位，各位同志们好，我刚毕业的新人，什么都不懂，今后几个月的工作期间里，做的不到位的地方，还请科长多多包涵，同志们多多指导。”
黄斌谦的脸色明亮了一点点，点点头淡淡道：“什么包涵不包涵，都是工作同志，把主任吩咐下来的任务完成就好。”
蒋助理脸一板，回过头训斥道：“什么叫多多包涵？你已经参加工作了，再不是父母宠着师长哄着的学生，还研究生呢，刚开始工作就想着让人包涵你的错误？”
乔南松不动声色，心里却对这个蒋助理的鄙夷更甚，心道：“刚挑拨，现在又出口伤人，要是稍微有点城府的，能中了你的离间才怪！但办公室历来复杂，似乎这个姓薛的来头不小，其他人又是科里的老人，明争暗斗矛盾很深，这个蒋助理几句话，让人家心里对我存了芥蒂是必然的。”
等蒋助理又扫了一眼其他人哼一声训斥一声扬长而去，黄斌谦也闷哼一声掉头往自己的小隔间里走，到了门口，才头也不回道：“小……这个乔南松同志既然是科班出身，理论功底又能让王主任蒋助理看重，往后科里的日常工作，就多挑一点，具体的工作――就先帮其他同志先打个下手，慢慢熟悉了科里的工作再行安排。”
乔南松应了下来，等黄斌谦重重摔门进去，看了一圈办公桌的摆放，心里一叹，扎着手便要往刚才路过几下的后勤科而去，怎么的也该弄一把椅子来，难不成就在办公室里转来转去站一天？！
刚要出门，姓薛的女子敲敲桌子，道：“先坐我这儿吧，办公室空间本来就小，再多添一张桌子，还怎么转脚？！”
一边说着，这女子站了起来，绕过办公室当中摆放着的大盆室内植物去了角落里，从文件柜后面拖出一张电脑椅似的椅子来。
乔南松急忙跟了过去，陪着笑一边向让开地方的那两个年轻男人道谢，在他们不善的脸色中小心翼翼将软椅搬了过来，接过姓薛的女子丢过来的抹布去外面揉了点积雪擦拭一遍，再自来熟似从角落里找出一张塑料盆接了水擦了两遍，一直到盆里的水清澈见底了，这才不再忙碌。
暖气烧得很足，椅子片刻便干了，乔南松腆着脸将软椅搬过去，迎着姓薛的女子清冷的目光笑道：“薛姐，你看我一大老爷们，天生就该是坐硬座的。您这身段，就算乐意坐这硬邦邦的凳子，凳子也觉着惭愧不是？咱打个商量，一来顺应椅意，二来也让我往后多点怜香惜玉的美名，换下坐骑好不好？”
姓薛的女子面容一滞，眼睛里露出三分笑意来，歪着头考虑了一下，许也是经历过新人历程的原因，将自己的椅子让了出来，道：“这么能说会道的，小心找了女朋友天天吃醋。”
乔南松将椅子搬到她对面，笑嘻嘻道：“哪儿会，咱人老实，又不会口花花，这出于真心实意对一切美丽的称赞，怎么会让她吃味。”
姓薛的女子想了想，隔着办公桌伸过白生生的嫩手，道：“我叫薛黎，应该比你年长点。”
乔南松收到她的眼色，几乎下意识要拍额头，心道不好，怎么把这事儿给忘了！
于是不慌不忙整理好了自己这头的凌乱资料和文件，站起来在办公室里团团走了一圈，几乎打听到了其他四个人的姓名。
戴着袖套的是党建办的老人了，三十五六的年龄，挂着副主任科员的名号，是纯粹的草根，叫曹茂恒。两个年轻的，面相虚浮的叫李凌，工作三年，副主任科员。阴鸷的那个叫黄海，似乎和黄斌谦有点关系，工作四年，副主任科员。
至于说几乎，那就还有一个例外，就是那个嘴唇较薄的女人，她对乔南松笑脸报以冷哼，示威似冲薛黎瞪了下眼睛，低头似乎永远忙不完在键盘上敲敲打打的。
乔南松回来坐在椅子上，咧了咧嘴，薛黎犹豫一下，将电脑推到他那边，道：“不像你能下笔如神，我写点东西，总要先书写出大纲才行，电脑你用着，帮我查点关于建党初期的党建资料，最好能找到确切的书记下来。”
乔南松应一声，暗忖借调自己过来，纵然王主任是有其它目的，但几天之内也不可能交代任务，这个薛黎气质很好，最关键的是没有那李凌和黄海的浮躁，也没有曹茂恒的那种深沉，看样子背景也不小，能帮她，有时候也等于帮自己。
这时候，李凌嗤一声笑，低声道：“还真拿自己当盘菜啊？薛科虽然不是正经科班出身，但也是人大哲学系的高材生，人家谦虚一下，你就当别人都不如你？”
乔南松对身后的嗤笑并不在意，反而对薛黎有些惊讶，这个科室不可能有两个科，黄斌谦有独立办公室，那么薛黎的科长可能前头就得挂个副字。
虽然这样，乔南松也很惊奇，毕竟薛黎的年纪，也就比自己大一点点，参加工作或许也才一两年，在党校党建办这样的地方当个副科长，假如有机会外调，这么年轻就可以是实权科级。
于是抿着嘴迎着薛黎笑吟吟的目光拱拱手，低头敲键盘去了。
薛黎微微点头，往窗外瞟了一眼，轻轻吁出一口气。
那薄唇女人冷笑一声，道：“小李小黄，你们可别不服气，人家正经硕士生毕业，一开始就和你们处在同一平台上，竞争对手，实力不小哦。”
李凌轻蔑啐了一口，倒是那个黄海沉默了片刻，试探一样向薛黎道：“薛科，要是我没记错，你也是去年下半年转正的吧？”
李凌哼道：“就是，现在不管干什么还得凭本事，什么文凭的人没有？不要说硕士生，博士生也跟羊一样用鞭子赶呢。我们是无所谓的，薛科的晋升是年轻有文化，现在又来一个更有文凭有文那个化的，不是我们替你担忧啊，要是有机会，多进修一下也是好的。”
曹茂恒笑哈哈和稀泥，站起来去倒水，嘴里劝道：“行了，都别乱动那点小心思，有空多琢磨琢磨正经事儿，多好。”
李凌撇嘴道：“老曹，不是我说你，你也该多关心关系自己了，十年的文档还没看够？以后要有机会啊，我看你进步的希望最大。”
砰的一声，小隔间里的黄斌谦拽开了门踱了出来，背着手训斥道：“李凌同志，你整天琢磨的都是什么玩意儿？幼稚，把不住嘴，浮躁，多向小黄学着点，整天搬弄是非，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菜市场卖菜的出身！”
李凌脸憋得通红，目光在办公室众人里游弋，半晌落在乔南松肩膀上，再见他居然和薛黎对面而坐，又忌又恨一摔一摞文件，骂道：“什么玩意儿！我有事要向党主任汇报，先走了！”
薄唇女人呵呵轻笑，曹茂恒被李凌一顿话说地有点阴鸷的目光又平和下来，笑眯眯踱回自己的办公桌前，喝一口茶，挽上袖套低头又去敲打文字了。黄海向黄斌谦笑笑，转过头看了薛黎一眼，掉过头埋头不知看什么去了。
薛黎笑吟吟瞥了一眼对面低着头脸色平缓对周遭变故似若未闻的乔南松，又偏头看看黄斌谦，漫不经心地道：“黄科，乔南松的组织关系，七月份可就落到组织部去了，作为高处长的同门师弟，咱们党建办可是留不住的，不趁机压榨他的劳动力，对不住王主任费尽口舌调他过来的苦心哦。”
这句话一出口，那薄唇女人一愣，黄海显然也是骤然听闻这个消息，倒是曹茂恒依旧笑吟吟的，不过目光往这边多瞟了两下。
黄斌谦紧抿着嘴，盯着乔南松瞧了几秒钟，一出门便有些古怪的脸突然一下和蔼可亲起来，笑眯眯道：“唔，薛科说的是，高处作为组织部一处的领导，不论理论功底还是务实精神，一直都是市委干部们佩服的，乔南松同志是他的学弟，在咱们办公室也不能闲着，等熟悉了事务，过两天请示王主任以后就要加点担子了。”
等黄斌谦又笑眯眯地进了他的办公间，办公室的几个人都沉默了下来，乔南松觉着不对劲，干部一处，那是组织部实权里的实权部门，自己根本就不知道什么高处地处的。
于是向薛黎投去询问的目光，薛黎抿着嘴只是笑并不明说，乔南松心下发了狠正要摇头不去想，薛黎低声提醒道：“大才子，你大学四年，对你影响最深的老师是谁？”
乔南松撇嘴道：“还大财主呢，老师――咦？廖……”
薛黎微微摇头示意不要说出来，但眼睛里的笑意，分明让乔南松知道他自己的判断没错的。
乔南松心里却起了嘀咕，他和廖老认识近四年，他家却是一次都没去过的。廖老也安老太太只有一个女儿就是安娜，自己也没打听过安娜的丈夫是做什么的，难道在组织部干部一处当处长的就是这个人？
或者，这个高处，是廖老的人，他的门生？
看来，是时候得问问廖老有些事情了。
从外面喜气洋洋回来的李凌，愕然发现自己再提点有意思的话头居然没一个人接了，办公室里沉沉闷闷的，只有键盘噼里啪啦的声音在回荡，似乎自己不在的这些时候发生了什么事情？
乔南松想道，现在这个办公室里，黄斌谦自己完全还不了解，薛黎是有背景的二把手，有资历有心机野心还没磨灭的曹茂恒，薄唇女人有心机但也是个是非之人，黄海和黄斌谦关系不深但也不浅，那个李凌，靠山也不小，应该就是党校办公室主任兼行政学院教务处处长党伟大。
现在有这么个高处长的莫须有背景，在这个办公室里差不多就够用了，在关系落到组织部之前，能不用尽量别用，尤其在不知道这个高处究竟什么人的情况下。
另外，在见到这个高处长之前，这件事这个人不宜去问廖老，廖老的身份就是一张介绍证明，他既然能连通自己和这个高处长，接下来两个人的关系就得靠自己了。
这一天一大早，乔南松照例跑步打拳，回到屋子里，略略带着一点温暖气息的日头已经斜斜照了进来，乔燕也已经上班，正将火炉上烤好的包子和小锅中的粥往饭桌上拿。
坐车经过市委办公楼前，沉着脸眼睛里带着血丝的年轻干事，慢慢踱步一般背着手往楼上赶的干部，间或有气度不乏的或和蔼或干练的中年男女从拐角处一边低声交谈一边往楼里走来，享受似向停下脚步微微弯着腰打招呼的大小男女点点头，脚步更不停顿一下。
公交停的时间有点长，乔南松看看时间还早，心里便不是很焦躁，细细再往里面打量，突然间，自市委办公楼后转出三个人来，当中先行半步的那个，步履从容似乎每一步都在丈量天地，并不刻意如别的领导一般故作姿态，只是随意走动，便似一头下山猛虎，说不出的优雅与庞然。
车里有人低呼，道：“大清早的，他们在三巨头会议？！”
乔南松一凛，偷目再看，当中那个一步一步踏上楼前台阶，身后两个自然紧跟着，但不敢逾越半寸，笑容满面不知互相在谈什么。一时间，大楼前的院子里，大大小小的干事干部都停住了脚步，半弓着腰，乔南松不用下车，遥遥也感受到他们从骨子里散发出的谦卑与恭敬。
虽然乔南松心里也知道，这些人近乎膜拜的态度并不是那三个人而是他们手里的权力，但心下还是油然生出这样一个念头：“大丈夫掌杀伐之权，当如是也！”
车子缓缓再次启动，乔南松又扫了一眼进入大楼内的三个身影，暗想道：“以右为尊，在书记的右面，当然是二把手市政府的老大，那剩下那个，如果所料不差，就应该是分管着经济农工等包括党校在内的副书记薛之荣。这个人，在市委排名上先于常务副市长的，看他的样子，似乎也不是敢挑战头上两座山的样子，那么，他的斗争目的是什么？”
或许，市委的二把手和市政府的二把手，只不过是争各自的政绩而已，并无关谁拉谁下马。
车子渐渐地更慢了，到党校门口，已经快到上班时间。乔南松跳下车，和几个同样下车往党校门口走去的人打个招呼，向门口警卫亮了下临时工作牌，径直往王主任办公室而去。
王主任的办公室，在党校办公楼兼京城政治学院办公楼第三层偏右的那边，到了门口之后，外间王主任的主任助理已经忙活着拖地泡茶了，乔南松想了想，和他隔着门打了个招呼，没有贸然进去掺和他的工作。
等地干了，杯子里的茶叶也完全沉下底部，王主任才迈着不紧不慢的脚步从电梯里出来，下意识在光滑可鉴人的电梯门上看了一下自己，而后微微摆动左臂，右手收起在腰侧，快步走了过来。
“乔南松同志来了，进去谈。”王主任往地上一瞅，再看一眼外间桌上的香茶和忙活着整理资料的助理，看不出有什么满意不满意的样子，吩咐助理把自己要看的文件和资料整理出来，最后向乔南松露出饱满的笑脸，推开了党建办公室主任的房门。
乔南松心头略有点忐忑，这个门他是第二次进，但今天似乎不同于昨天。
“坐。”王主任往自己的办公桌后走去，头也没回说了一声。
乔南松等他坐下，才侧着身子在办公桌对面的沙发上耽了半个身子坐下，助理又将那杯茶送了进来，在旁边的饮水机上倒了一杯水送了过来。
乔南松急忙站起来，轻声道谢，助理的笑脸，刻画上的人物一样，始终不会断掉，向乔南松点点头，往后退了两步才转身。
“小蒋，等下。”王主任抿了一口热茶，紧闭着嘴清清嗓子，将茶杯放在桌子上，一根手指敲着桌面，就在助理即将退出门的时候说道。
助理脚步一顿，又扫了一眼乔南松，脸上的笑便不那么自然了。
乔南松哑然失笑，心道：“我刚来，再怎么也顶替不料正科级的主任助理职位，这个人心眼太小，又没远见，往后得小心应付。”
王主任眉头一皱，刹那又放了下去，点点头道：“咱们党建办公室人不多，下面就一个办公间，乔南松同志的工作，就安排在里面，具体的让黄斌谦安排。”
小蒋助理松了口气，看向乔南松的目光也释重很多，笑道：“好的，我这就带乔南松同志去办理。”
王主任沉吟一下又道：“唔，最近的任务量比较大，时间也不长，你再催一下黄斌谦，让办公室的工作进度再快一些。”
小蒋助理应了下来，带着向王主任告辞了的乔南松退出门，拐过楼角经过电梯，从台阶上下了楼去，又下了楼去，在一楼中间的一间颇大的办公室门前停下。
门半掩着，从门缝里能听见里面的说话声，是一个漫声缓调的人在说话，乔南松听了一阵，觉着说话的人应该就是党建办主任之下的那个唯一科室的科长，说的话很中庸，无非就是催促办公室人员加快任务进度。
在办公室窗门之外，有些绿丝的植物已经直起了腰，隐约能闻到春的浓意了。
小蒋助理似笑非笑盯了乔南松一眼，伸手推开了门，乔南松落后一步跟着，进门一看，只见空间很大的屋子里，贴着两面窗子摆放着四五张办公桌，桌子上堆满了文件资料，后面各自坐着向前面望来的人。
左边的窗子下，一个有点秃顶的中年人，带着黑边眼镜，胳膊上套着袖套，手里夹着一支笔，神色严谨认真微微缩着脖子抬着头。在他后面，是个嘴唇略嫌薄的年轻女人，不过三十岁年纪，打扮中庸，姿容平常，但眼睛尤其灵活。右边窗子下面，前面的办公桌后面坐着一个年轻的女子，身段苗条面容美丽，目光却有些清冷。在她后面，一张更宽大的桌子两面坐了人，一个年轻的笑嘻嘻的男子，一个目光阴鸷面皮白净的略长些的男子，由于此刻都向着前面坐着，两人的目光不住地滴溜溜往那美貌女子脸上扫来，再悄悄下移一些，便将贪婪倾注在她饱满的胸脯上。
在正对门口的办公室前方，约莫二十**岁的年轻男子，穿着谨慎头发乌黑闪亮，目光却如一潭死水，闪烁间带着疲惫和渴望。
见小蒋助理进来，这男子板着的脸上浮现出笑容，快步往门口走了不到三步，微弓腰，伸出双手道：“大清早的，蒋助理又给咱们送什么好来了！”
乔南松心下佩服，这人说话很讲究，尤其口气很恰当而讨好，他不问，就陈述一个事实一般。
蒋助理皮笑肉不笑地浅浅和他握了下手，迅速抽了出来，关切问那清冷女子道：“小薛，最近工作还习惯不？有什么需要组织解决的问题没？”
姓薛的女子扫了他一眼，又扫了一眼乔南松，冷淡道：“没有，劳烦蒋助理员费心了。”
蒋助理尴尬一笑，似乎才想起一般，指了指乔南松，道：“借调来的乔南松同志，说不定往后和你们就在一口锅里抢饭吃了，新人，大家得多关心点。”
而后才向讲话那男子道：“黄科，人按照主任的吩咐给你带来了，由你自行安排工作。对了，乔南松同志是硕士毕业，理论功底很不错，主任有什么需要的稿子，最好请他动笔比较好。”
那人就是办公室唯一的科长黄斌谦，听这蒋助理的话，眼睛里看不到很多意味，嘴角却抽了几下。
乔南松心下暗恨，自己不过是借调来帮忙的，这个蒋助理忒不是东西，用得着这么明火执仗地挑拨么，于是赶紧笑道：“黄科长好，各位，各位同志们好，我刚毕业的新人，什么都不懂，今后几个月的工作期间里，做的不到位的地方，还请科长多多包涵，同志们多多指导。”
黄斌谦的脸色明亮了一点点，点点头淡淡道：“什么包涵不包涵，都是工作同志，把主任吩咐下来的任务完成就好。”
蒋助理脸一板，回过头训斥道：“什么叫多多包涵？你已经参加工作了，再不是父母宠着师长哄着的学生，还研究生呢，刚开始工作就想着让人包涵你的错误？”
乔南松不动声色，心里却对这个蒋助理的鄙夷更甚，心道：“刚挑拨，现在又出口伤人，要是稍微有点城府的，能中了你的离间才怪！但办公室历来复杂，似乎这个姓薛的来头不小，其他人又是科里的老人，明争暗斗矛盾很深，这个蒋助理几句话，让人家心里对我存了芥蒂是必然的。”
等蒋助理又扫了一眼其他人哼一声训斥一声扬长而去，黄斌谦也闷哼一声掉头往自己的小隔间里走，到了门口，才头也不回道：“小……这个乔南松同志既然是科班出身，理论功底又能让王主任蒋助理看重，往后科里的日常工作，就多挑一点，具体的工作――就先帮其他同志先打个下手，慢慢熟悉了科里的工作再行安排。”
乔南松应了下来，等黄斌谦重重摔门进去，看了一圈办公桌的摆放，心里一叹，扎着手便要往刚才路过几下的后勤科而去，怎么的也该弄一把椅子来，难不成就在办公室里转来转去站一天？！
刚要出门，姓薛的女子敲敲桌子，道：“先坐我这儿吧，办公室空间本来就小，再多添一张桌子，还怎么转脚？！”
一边说着，这女子站了起来，绕过办公室当中摆放着的大盆室内植物去了角落里，从文件柜后面拖出一张电脑椅似的椅子来。
乔南松急忙跟了过去，陪着笑一边向让开地方的那两个年轻男人道谢，在他们不善的脸色中小心翼翼将软椅搬了过来，接过姓薛的女子丢过来的抹布去外面揉了点积雪擦拭一遍，再自来熟似从角落里找出一张塑料盆接了水擦了两遍，一直到盆里的水清澈见底了，这才不再忙碌。
暖气烧得很足，椅子片刻便干了，乔南松腆着脸将软椅搬过去，迎着姓薛的女子清冷的目光笑道：“薛姐，你看我一大老爷们，天生就该是坐硬座的。您这身段，就算乐意坐这硬邦邦的凳子，凳子也觉着惭愧不是？咱打个商量，一来顺应椅意，二来也让我往后多点怜香惜玉的美名，换下坐骑好不好？”
姓薛的女子面容一滞，眼睛里露出三分笑意来，歪着头考虑了一下，许也是经历过新人历程的原因，将自己的椅子让了出来，道：“这么能说会道的，小心找了女朋友天天吃醋。”
乔南松将椅子搬到她对面，笑嘻嘻道：“哪儿会，咱人老实，又不会口花花，这出于真心实意对一切美丽的称赞，怎么会让她吃味。”
姓薛的女子想了想，隔着办公桌伸过白生生的嫩手，道：“我叫薛黎，应该比你年长点。”
乔南松收到她的眼色，几乎下意识要拍额头，心道不好，怎么把这事儿给忘了！
于是不慌不忙整理好了自己这头的凌乱资料和文件，站起来在办公室里团团走了一圈，几乎打听到了其他四个人的姓名。
戴着袖套的是党建办的老人了，三十五六的年龄，挂着副主任科员的名号，是纯粹的草根，叫曹茂恒。两个年轻的，面相虚浮的叫李凌，工作三年，副主任科员。阴鸷的那个叫黄海，似乎和黄斌谦有点关系，工作四年，副主任科员。
至于说几乎，那就还有一个例外，就是那个嘴唇较薄的女人，她对乔南松笑脸报以冷哼，示威似冲薛黎瞪了下眼睛，低头似乎永远忙不完在键盘上敲敲打打的。
乔南松回来坐在椅子上，咧了咧嘴，薛黎犹豫一下，将电脑推到他那边，道：“不像你能下笔如神，我写点东西，总要先书写出大纲才行，电脑你用着，帮我查点关于建党初期的党建资料，最好能找到确切的书记下来。”
乔南松应一声，暗忖借调自己过来，纵然王主任是有其它目的，但几天之内也不可能交代任务，这个薛黎气质很好，最关键的是没有那李凌和黄海的浮躁，也没有曹茂恒的那种深沉，看样子背景也不小，能帮她，有时候也等于帮自己。
这时候，李凌嗤一声笑，低声道：“还真拿自己当盘菜啊？薛科虽然不是正经科班出身，但也是人大哲学系的高材生，人家谦虚一下，你就当别人都不如你？”
乔南松对身后的嗤笑并不在意，反而对薛黎有些惊讶，这个科室不可能有两个科，黄斌谦有独立办公室，那么薛黎的科长可能前头就得挂个副字。
虽然这样，乔南松也很惊奇，毕竟薛黎的年纪，也就比自己大一点点，参加工作或许也才一两年，在党校党建办这样的地方当个副科长，假如有机会外调，这么年轻就可以是实权科级。
于是抿着嘴迎着薛黎笑吟吟的目光拱拱手，低头敲键盘去了。
薛黎微微点头，往窗外瞟了一眼，轻轻吁出一口气。
那薄唇女人冷笑一声，道：“小李小黄，你们可别不服气，人家正经硕士生毕业，一开始就和你们处在同一平台上，竞争对手，实力不小哦。”
李凌轻蔑啐了一口，倒是那个黄海沉默了片刻，试探一样向薛黎道：“薛科，要是我没记错，你也是去年下半年转正的吧？”
李凌哼道：“就是，现在不管干什么还得凭本事，什么文凭的人没有？不要说硕士生，博士生也跟羊一样用鞭子赶呢。我们是无所谓的，薛科的晋升是年轻有文化，现在又来一个更有文凭有文那个化的，不是我们替你担忧啊，要是有机会，多进修一下也是好的。”
曹茂恒笑哈哈和稀泥，站起来去倒水，嘴里劝道：“行了，都别乱动那点小心思，有空多琢磨琢磨正经事儿，多好。”
李凌撇嘴道：“老曹，不是我说你，你也该多关心关系自己了，十年的文档还没看够？以后要有机会啊，我看你进步的希望最大。”
砰的一声，小隔间里的黄斌谦拽开了门踱了出来，背着手训斥道：“李凌同志，你整天琢磨的都是什么玩意儿？幼稚，把不住嘴，浮躁，多向小黄学着点，整天搬弄是非，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菜市场卖菜的出身！”
李凌脸憋得通红，目光在办公室众人里游弋，半晌落在乔南松肩膀上，再见他居然和薛黎对面而坐，又忌又恨一摔一摞文件，骂道：“什么玩意儿！我有事要向党主任汇报，先走了！”
薄唇女人呵呵轻笑，曹茂恒被李凌一顿话说地有点阴鸷的目光又平和下来，笑眯眯踱回自己的办公桌前，喝一口茶，挽上袖套低头又去敲打文字了。黄海向黄斌谦笑笑，转过头看了薛黎一眼，掉过头埋头不知看什么去了。
薛黎笑吟吟瞥了一眼对面低着头脸色平缓对周遭变故似若未闻的乔南松，又偏头看看黄斌谦，漫不经心地道：“黄科，乔南松的组织关系，七月份可就落到组织部去了，作为高处长的同门师弟，咱们党建办可是留不住的，不趁机压榨他的劳动力，对不住王主任费尽口舌调他过来的苦心哦。”
这句话一出口，那薄唇女人一愣，黄海显然也是骤然听闻这个消息，倒是曹茂恒依旧笑吟吟的，不过目光往这边多瞟了两下。
黄斌谦紧抿着嘴，盯着乔南松瞧了几秒钟，一出门便有些古怪的脸突然一下和蔼可亲起来，笑眯眯道：“唔，薛科说的是，高处作为组织部一处的领导，不论理论功底还是务实精神，一直都是市委干部们佩服的，乔南松同志是他的学弟，在咱们办公室也不能闲着，等熟悉了事务，过两天请示王主任以后就要加点担子了。”
等黄斌谦又笑眯眯地进了他的办公间，办公室的几个人都沉默了下来，乔南松觉着不对劲，干部一处，那是组织部实权里的实权部门，自己根本就不知道什么高处地处的。
于是向薛黎投去询问的目光，薛黎抿着嘴只是笑并不明说，乔南松心下发了狠正要摇头不去想，薛黎低声提醒道：“大才子，你大学四年，对你影响最深的老师是谁？”
乔南松撇嘴道：“还大财主呢，老师――咦？廖……”
薛黎微微摇头示意不要说出来，但眼睛里的笑意，分明让乔南松知道他自己的判断没错的。
乔南松心里却起了嘀咕，他和廖老认识近四年，他家却是一次都没去过的。廖老也安老太太只有一个女儿就是安娜，自己也没打听过安娜的丈夫是做什么的，难道在组织部干部一处当处长的就是这个人？
或者，这个高处，是廖老的人，他的门生？
看来，是时候得问问廖老有些事情了。
从外面喜气洋洋回来的李凌，愕然发现自己再提点有意思的话头居然没一个人接了，办公室里沉沉闷闷的，只有键盘噼里啪啦的声音在回荡，似乎自己不在的这些时候发生了什么事情？
乔南松想道，现在这个办公室里，黄斌谦自己完全还不了解，薛黎是有背景的二把手，有资历有心机野心还没磨灭的曹茂恒，薄唇女人有心机但也是个是非之人，黄海和黄斌谦关系不深但也不浅，那个李凌，靠山也不小，应该就是党校办公室主任兼行政学院教务处处长党伟大。
现在有这么个高处长的莫须有背景，在这个办公室里差不多就够用了，在关系落到组织部之前，能不用尽量别用，尤其在不知道这个高处究竟什么人的情况下。
另外，在见到这个高处长之前，这件事这个人不宜去问廖老，廖老的身份就是一张介绍证明，他既然能连通自己和这个高处长，接下来两个人的关系就得靠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