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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四十回【上】

    且说梅书达归家后,时时想起孝国公府见过的女孩子,只觉平生所见各色女子当中无一风韵可及者,暗道:“孝国府里的小公子称李榛‘四哥’,又叫那姑娘‘三姐姐’,想来是府里的三小姐了。”便向柯珲套问。柯珲立时来了精神,道:“孝国府的事我一清二楚,你问旁人还未必晓得。这孝公李岑是长子袭的爵位,娶了侯门之女周氏为妻,听说周氏美貌端庄,二人极恩爱,生了一子一女,到第三胎难产,儿子生下没多久就死了,周氏也落了病,几个月的光景也撒手西去了。当时日李岑悲恸摧心,甚至连汤水也不能进了。旁人瞧着不是法子,便从姑苏扬州等地采买绝色,终觅到一位一十七岁的黄花姑娘,姓褚,貌若天仙一般,眉眼生得跟周氏有几分像,原是家中落罪打进贱籍的官宦家小姐,孝国府就化了五千两银子把她买来纳给李岑作妾。据闻这褚姨娘是个极聪慧的人儿,暗地里打听周氏言谈举止、穿衣打扮,着意模仿,她又极温柔,风情比周氏还好,李岑一见便如得了珍宝一般,过了一年,褚姨娘生了一女,又过一年生了一子,李岑便要将她扶正,但这褚姨娘毕竟是罪臣之女,族里上下没有不阻拦的,最后李岑听了劝,娶了六品文官之女顾氏为妻。不过到底钟爱褚妾,对顾氏总是淡淡的,顾氏进门后,反倒褚姨娘先添了一女,顾氏才生了个女儿,此后顾氏便再没有孕了。”

    梅书达道:“孝公也算得上宠妾灭妻。”

    柯珲笑道:“孝公是个极有雅趣的人,顾氏也有些容色,不过性情木讷些,不讨孝公欢心罢了。可极贤良,把娘家陪房的四个丫头给了李岑做了通房,过不久当中有一人生了个男孩儿,抬了姨娘。只是那姨娘没几年就死了,顾氏就把那儿子放在自己身边养着,疼如亲生的一般,就是小李公子李榛。”

    梅书达恍然道:“原来如此,怪道李榛在孝国府里有如此大的气派。”顿了顿道:“不知孝国公的几位公子小姐都怎么称呼?”

    柯珲道:“周氏生的长子唤作李松,次子李梧,出生没多久便亡故了,三子李杉为褚姨娘所出;四子是李榛;还有最小的一个儿子,叫李榕,也是褚氏生的。”柯珲见梅书达听得频频点头,愈发滔滔不绝道:“孝国府嫡长女闺名春微,如今已嫁给庄王爷长子为妻;次女、三女皆是褚姨娘所生,分别唤作香微、秀微,前些时日次女也出阁,嫁给了京里指挥佥事刘宾之子;四女为顾氏所出,唤作明微。”

    梅书达道:“褚氏生了两子两女,一个姨娘能有此出,也是造化了。”

    柯珲道:“只可惜命薄,一年前得了肺痨死了。因她生前极柔顺平和,故人人夸赞,连周氏所出的孩儿也都跟她亲近,孝国公更哭得跟泪人儿似的,捶胸顿足,要死丧葬殡一律按正妻之礼发送,化银子解心疼,听说顾氏为此气得病了一场,她娘家还来人闹,族里头也有说三道四的,孝公一律不听不问,最后到底还是顾氏忍气吞声罢了。”

    梅书达暗道:“这才是了,孝国公独爱妾,做正妻的岂有不恼不妒之理?真正所谓‘贤良’都是乱放狗屁,只怕这些年里脏事儿不少,只是不足外人道也。这褚姨娘好高的手段,孝国公见过的美人还少了不成,连柯珲都说那顾氏亦是有些姿容的,可褚姨娘竟然到死都是孝公心尖儿上的人,正室倒像是个摆设,如此可见一斑了。这厢褚姨娘死了,顾氏又因丧葬之事心里存了怨恨,只怕要秋后算账,上次看见三姑娘躲在墙后头哭,不知跟这有无干系。”想着感叹一番。

    又听柯珲道:“如今孝国府里还有三姑娘和四姑娘未嫁,听说个个是绝色,连婆家都不曾许,不知谁有福能得了去。”说着对梅书达挤眉弄眼道:“不如你便跟孝国府攀这一门亲,只要你点个头,我立即出马做这个媒,就算跑断了腿,磨破了嘴,也定要给你保这一桩良缘。”

    梅书达执起一册书拍在柯珲脑袋上道:“你灌多黄汤了罢,满嘴胡吣。”说着扯开话头,只跟柯珲闲话家常,孝国府的事便再不提了。

    又过了两日,梅书达差人送请帖请李榛上门饮酒,杨晟之作陪。席间谈笑风生甚为欢愉。再过两三日,李榛复请,几番下来,梅书达早已与他称兄道弟亲密无间了。这一日李榛又请梅书达上门吃酒,酒过三巡,梅书达便推脱道:“已不能再喝了,刚才路上中了些暑气,吃了点酒觉得头有点疼。”李榛忙道:“如若不嫌弃就到我房里躺一躺罢。”吩咐两个小厮上前架梅书达,又道:“快去请大夫。”梅书达拦道:“不妨事,躺一躺便好了。”李榛道:“那让丫鬟去拿醒酒解暑的药汤来。”梅书达一边应着一边起身,由小厮们扶着进了李榛的卧房躺了下来,展眼一看,只见屋中华美堂皇,被褥精致,鼻间兰麝清芬。过片刻,有两三个乖巧伶俐的丫鬟端水送药,梅书达道:“我若有事自会叫你们,不需在外守着,都散了罢。”丫鬟们知这梅二公子是榛四爷极看重的人儿,亦是极有身份的官宦子弟,登时便齐声应了,只将幔帐放下便轻手轻脚的退了出去。

    梅书达闭上眼假寐片刻,听得外头渐渐静了下来,便坐起身撩开幔帐穿了鞋悄悄往外走。原来他进孝国府时听婆子们说府里的内眷们要到池子边的亭子里弹琴下棋取乐,李榛因要宴请宾客,便吩咐不准到西面的花园子来。梅书达听了便想道:“自古以来婚姻大事便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这‘媒妁之言’大约都不十分可靠。媒人上下两片嘴一碰,净是拣着好听的说,但凡有两分颜色的便夸成天仙,相貌平平的就赞贤良,乏善可陈的说是文静珍重,轻浮玩笑的便说是风情妩媚,泼辣粗俗的成精干伶俐了,当真害人不浅,姐姐先前便是让杨昊之那张小白脸骗了,周遭的这些亲戚朋友里听信媒人所言盲婚哑嫁的也不在少数,这三姑娘到底如何,我需自己亲自再看看才是,若她真是个可人儿,我便回去请爹娘做主。”

    梅书达素来胆大包天,既拿定了主意便不改了,在酒席上借故身上不适躲了出来,趁房里无人便从李榛住的院里悄悄溜了出去,一路上也不避人,大模大样的往湖边走,一路遇上几个丫鬟婆子,或是因他是年轻公子羞口没脸问的,或是见他衣着华美气势凌人不知是何来历不敢问的,还有上前问两句,梅书达便一瞪双目,信口胡诌自己是去拜见顾氏的,故下人竟无一人阻拦。

    幸而那池子也不远,梅书达还未到近前便闻听一阵丝竹,隐有女子说笑声传来,抬头一瞧,又见空中飞了两三只纸鸢,再走两步,远远望见女孩儿们三三两两的有**个之多,或在亭子里抚琴下棋,或让丫鬟推着荡秋千,或擎着竹竿钓鱼,或凑在一处小声说话,或跟丫鬟们一处放风筝。还有几个贵妇打扮的妇人,坐在池子中心的水榭里摇着扇子吃茶闲话。梅书达仔细辨认一番,竟未看到秀微在其中,不由略有些失望,又想道:“她不会又躲在墙后头哭罢?”想着悄悄靠过去,果然听到墙后有人道:“姐姐刚才洗了脸,涂了脂粉,这会子可不能再哭花了。再说太太她们就在前头,想哭也要把泪先咽进肚子,躲没人地方哭个痛快去,在她们跟前万不能显出自个儿气弱来,否则只会没白的让别人欢心,称了心愿。”

    梅书达偷眼一望,只见两个女子正站在粉墙后头,一个正是李秀微,梅书达留神打量,只见她穿着金丝杏红绸绣花裙褂,戴着赤金的钗环,颈上的璎珞圈上坠一块玉锁,脸儿上薄施了些脂粉,目凝精华,神色柔和,竟跟上次躲在墙后流泪的女子判若两人。梅书达心中荡漾,暗赞道:“比当日看着还要美了,真真儿是绝色,若她亲娘跟她生得一个样儿,孝公迷恋这些年也在情理之中了。”

    又往旁边看,见另一人身着天青缎绣团花褙子,梳了妇人头,与秀微长得有几分像,鹅蛋脸,杏子目,容貌娟秀,此人正是秀微的胞姐,孝国府的二姑娘香微。

    只见香微红着眼眶,对握着秀微的手道:“我知道,所以自打一进门我便强忍着,方才只有咱们姐儿两个,我方才忍不住了。”

    秀微亦带了愁容道:“我知道你心里苦,回头我便跟爹爹、大哥和三哥去说,让他们去敲打敲打你夫婿,让他再不敢吃醉了酒打你,也别让他再联手老子娘欺负你罢。”

    香微咬了牙道:“别去求爹!他若真心疼我,就不会听那混账婆娘的话劝我应了这一门亲!原本姨娘在世的时候早已暗中为我物色人选了,家道虽比不得富贵之家,但到底殷实,还是读书人出身。怪只怪姨娘倒头之前未让爹爹亲口允下了,才让我落到这一步,如今木已成舟,找爹爹说了又能管什么……”又死死捏了秀微的手道:“好妹妹,听我这一句,你年纪也大了,赶紧央告那几位姑姑们帮你物色人选,家道还在其次,人品才是第一贵重的,那婆娘外作贤良,内里可是藏了奸的,害我这样惨,你万万不可落得我这个田地……”

    秀微紧紧蹙了眉垂头道:“这事只怕……只怕是不成的……”

    香微听了悲从中来,哽咽道:“亲娘!亲娘你怎么死得这么早哇……撇下我们几个孤苦伶仃的……”

    秀微眼里也噙着泪,强忍着打起精神勉强笑道:“姐姐也别灰心,事情哪就到这么不堪了,姐夫脾气坏了些,但当初也是千求万求上门来求你过去的,聘礼也丰丰厚厚……”

    香微冷笑道:“好妹妹,你别说这些让我宽心。当日榛儿脑袋发昏,要袭祖上家风从军去,太太忙忙的托了人使银子让他进了京卫指挥使司,又怕他受欺负,百般笼络指挥同知、佥事几家的内眷,为了她那‘亲’儿子的前程又贪刘家的银子便将我卖了攀亲结故。”

    秀微摇着头道:“亲事结成了,四哥又不愿从武了,一劲儿要到国子监读书,但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只跟世家纨绔一起厮混罢了。”

    香微流泪道:“也该怨我,被他们天花乱坠的说迷了心窍,只觉这一嫁也算是个高门……谁知道……走到这一步,我也不知该怨恨谁,这些都是我的命罢了……”再叹:“万事分已定,浮生空自忙。”说着泪便滴了下来。

    秀微拉了香微的手柔声道:“日子总得过,自会有出头之日,什么‘万事分已定’,我倒不信,不挣一挣谁能分明结果前程呢?今日爹爹不在家还罢了,等他一回来我便跟他说你的事,爹爹岂能不管?成亲才几日便打起老婆来了,说出去他们刘家只怕也觉得丢人。你宽一宽心,姐夫到底还年轻,血性重了些,长辈们慢慢劝服,日后慢慢就好了,你也勿要事事跟他争持。”说完又看香微脸色,款款劝道:“这事情还要求爹爹出头,姐姐也不要倔强了……”

    香微一边拭泪一边点头,过了良久方才说一句:“那你,那你可千万别忘了跟爹爹说……”

    秀微道:“你只管放心罢……”

    梅书达看到此处,暗想道:“性子温柔,说话温柔,是明事理的。”此时冷不防肩膀上被人轻轻一拍,只听一个女孩儿笑嘻嘻道:“三哥哥,你在这里做什么?”

    梅书达吃了一吓,扭头一看,只见身背后站着个十五六岁的姑娘,瓜子脸,弯月眉,目圆嘴小,姿形秀丽,神态娇憨,那女孩儿见梅书达回过头登时一愣,立时明白自己是认错人了,双颊晕红,结结巴巴道:“你……你……你是……”话还未说完慌忙提了裙子跑了。

    梅书达暗叫不好,此时秀微听到动静也从墙后绕了出来,四目相对,秀微怔了怔,脸儿立时便红了。梅书达则作揖道:“在下金陵梅家梅书达,三姑娘好,你我二人原先曾是见过的。”秀微侧了身福了一福,半垂了头,目光在梅书达身上打量一回又收了回来。

    香微已拭干了泪从墙后出来,见了梅书达大吃一惊,指着责问道:“你是哪里来的男人?你……”

    秀微握了香微的手,轻声道:“这人我知道的,是四哥哥请来的贵客。”说着一对翦水目在梅书达脸上溜了溜,又含笑道:“梅公子是翰林院的庶吉士,本朝的大才子,他头一回来此,酒席间作了一曲《相思词》,至今富家子弟间还传唱,我们闺阁中也是有耳闻的。此人自然不是孟浪之徒,应是误撞至此,走错路了。”

    梅书达见秀微神色大方,恍若当日撞见她痛哭之事如没发生一般,说话极熨帖,又赞自己“本朝的大才子”,心里不由轻飘飘,笑道:“‘才子’二字愧不敢当了,不过是写些小词小曲的怡情,让姑娘见笑。”

    秀微笑道:“诗词作得好,不过只是小才而已,梅公子年纪轻轻便是两榜进士,古今少有,如今成国之栋梁,为圣上分忧,自然是大才子了。”

    梅书达平生从未因自己金榜题名如此得意过,口中却笑道:“姑娘如此说便羞煞我了,实在禁不起如此赞誉。”刚说此处,便见有几个婆子往这边来,口中嚷嚷着要拿下毛贼,香微怕被人撞见于名声不好,拽着秀微便走,秀微便扭过头对梅书达笑了一笑,随香微款款去了。

    梅书达心里正若有所失,一干婆子便到了近前,见梅书达衣着气度不似寻常人家,细盘问,梅书达只说自己是李榛请来的客,走错路来此的,当中有一婆子道:“公子误入内院,惊动了太太,少不得随我们去一趟了。”梅书达听了便随婆子来至池间的水榭里,婆子先进去禀明,然后方引着梅书达进去。梅书达只见水榭中一色雕镂新鲜花样的纱窗隔扇,上设三条矮榻,铺着蜜合色撒花的缎褥,榻旁是几张矮桌,摆放瓜果糕饼等物,榻上端坐四五位三四十岁的贵妇人,居中的一位穿着霜色五彩绣花褙子,头戴珍珠抹额,五官端正,神情严整,双眉紧拧,正是顾氏。梅书达一进门便一躬到底道:“在下翰林院梅书达,为贵府四公子的朋友,时方才多吃了酒,误闯至此,还请长辈恕罪。”

    顾夫人方才正与妯娌姊妹等人吃酒,忽见女儿明微跑来,说园子里闯进个男人鬼鬼祟祟的,心中不由恼怒,本含着十分的怒气,但梅书达进来,见他身形挺拔,面如冠玉,锦衣玉带,竟是个极潇洒有气度的公子,恼意便去了几分,道:“你是榛儿的朋友?我怎没见过你?不知是京城那家的公子,如今也在翰林院读书么?”

    梅书达道:“晚辈金陵人士,去年考中进士,蒙皇恩点召进翰林院做了庶吉士。”话音一落,旁边坐着的几位妇人便窃窃私语起来,顾夫人一愣,脸上立时挂了笑意,又将梅书达上下打量一遍,站起身道:“想不到已是五品的官身了,是我们怠慢。”说完请梅书达坐,一叠声命丫鬟看茶,又殷勤笑道:“原先我听榛哥儿说了,他有一位朋友,是翰林院的庶吉士,又是金陵巡抚大人家的二公子,不知是不是公子了?”

    梅书达道:“正是。”心中却想:“这孝国府上下果然人人长一双势利的富贵眼。”

    顾夫人闻言长长出了一口气,眼角眉梢都挂了笑,打量梅书达的眼光愈发慈爱,对旁人指着梅书达笑道:“名门之后,怪道生得一表人才了,年纪轻轻便做了两榜的进士,想来日后前程锦绣,必然做官做宰的,你要多教教榛儿才是。”

    梅书达笑嘻嘻道:“太太言重了,令郎天资聪颖,允文允武,日后定有一番前程。”

    顾夫人心中欢喜,道:“来到我们府上,若有待客不周之处还请恕罪,今日误闯完全是误会了。”说着唤过大丫鬟来道:“去把四姑娘请来。”然后又笑吟吟的看着梅书达,口中一长一短,细细盘问他今年几岁,家中还有何人等语。

    不多时只听环佩叮咚声传来,明微走了进来,一见顾夫人便偎上前撒娇道:“那贼人可拿住了?方才吓死女儿了。”说完才看见一旁坐着个男子,正是自己误认的那个,不觉红了脸儿,藏在顾夫人身后。

    顾夫人拍着明微的手笑道:“哪里是什么贼人了?他是你四哥哥极相熟的朋友,你方才惊了贵客,快去赔礼罢。”

    梅书达心里已明白了几分,忙站起身行礼道:“是晚辈唐突了。”

    顾夫人笑道:“这是我女儿,生性腼腆了些。”明微从顾夫人身后露出眼睛悄悄看梅书达,脸愈发红了,顾夫人对她耳语两句,明微方才起身对梅书达福了一福。

    梅书达道:“叨扰多时,晚辈也该告辞了。”

    顾夫人亲自起身送出水榭,又忙忙的命四个婆子好生跟着,梅书达自回李榛处告辞还家,暂且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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