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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三十回【上】

    且说郑姨娘欲劝杨晟之收通房,杨晟之道:“眼下最着紧事莫过于上下疏通打点,拜见各方官吏要员,为日后谋划。最宜修身养性,何必急于这一时,况且我是打算日后放翠蕊出去。”

    郑姨娘奇道:“为何不将那丫头收了?翠蕊模样好,性子也爽利,这些年也一直妥帖伺候着,色*色想得周全,哪怕一根针一根草也是先记挂着你,莫非你如今有了官职瞧不上她了,想收个更美貌丫头?或是有什么可心人儿?”

    杨晟之道:“她用心伺候主子,那是她本分,她待我亲厚,日后放她出府时,我自然不会亏待了她。但这丫头恐怕不是肯安分守己,收房事莫要再提了。”

    郑姨娘道:“我已经允了她了……”

    杨晟之一瞪眼道:“我猜便是!她定会跑去央告你。如今她长大了,添了别心思,我可不敢再留她了。”

    郑姨娘还欲劝两句,但见杨晟之沉了脸色,竟不敢再说了,心道:“此一时彼一时也,晟哥儿如今是个体面官老爷了,即便是收个通房,也要是模样性子都出挑,翠蕊虽好,但到底算不得拔尖美人,况且晟哥儿也不中意她,我再慢慢物色就是了。”想到此处便说了些别,无非是哪个管事媳妇过来奉承,哪个丫鬟小厮想到杨晟之处当差。杨晟之顺口应着。正此时,只见门帘子一挑,一个丫鬟走进来道:“三爷,老爷唤您过去。”

    郑姨娘忙道:“晟哥儿,老爷叫你呢,怎么应对,怎么答话,你可知道了?”

    杨晟之点了点头,起身理了理衣裳便走出去,一路到了杨峥平日里盘账书房门之内,只见杨峥正坐在太师椅上,眉头紧皱,手里握一杆旱烟。杨晟之唤道:“父亲。”

    杨峥适才回神,抬头一瞧,只见杨晟之正垂首站在书案跟前,眉头略松,想到自己膝下三个儿子,老大败伦丧德,丢尽杨家脸面;老二又是个懦弱无能;老三原是家里最不受待见庶子,此次却中一举高中,光耀门楣,更被皇上钦点入翰林院做了庶吉士。两相对比,杨峥看杨晟之更欢喜了几分,放缓声音道:“晟儿,你来。”说着取过书案上一只铁匣子递上前道:“打开罢。”

    杨晟之打开铁匣子一瞧,只见里头红红绿绿一叠纸,展开一瞧,见均是地契和房契,不由抬起眼看着杨峥。杨峥道:“这些时日你刻苦用功,不免劳苦了,日后你便是朝廷命官,若没有银钱傍身也不像,这间在金陵铺子便移到你名下去罢,若是需用银钱便找人回我一声,直接从官中支银子便是。”

    杨晟之知那间铺子生意是极兴旺,但仍微皱一下眉头,心下略一盘算,道:“父亲,皇上钦点我入翰林院,我日后要上京住三年,这期间与各路官员要臣结交,免不了应酬使钱,只怕花费不菲。若不与人结交了,三年之后谋官职免不了落了下乘了,我在京中,日后隔三差五差人过来从账上支银子,也不太不像。”

    杨峥抽一口烟,缓缓吐出,道:“杨家在京城还有些产业,京郊就有一处庄子,便暂且由你打理罢。”

    杨晟之沉默不语,半晌方道:“京郊庄子虽好,但只有夏秋两季才有些收成。”顿了顿道。“我在京城赶考时,父亲让我若是短了银两便暂到铁帽子胡同当铺里支银子,我与铺子里掌柜和伙计也熟悉了几分,不如就先把那当铺交予我罢,若是收了什么珍奇古玩,也好拿来孝敬各处要员。”

    杨峥皱着眉头暗道:“铁帽子胡同那家当铺确是一处旺铺,一年下来收银子少说亦有五六千两,他倒会挑选,若将这铺子给他一个庶子,非但嫡子们不自在,柳氏也定然不依。”想到此处抬头看去,只见杨晟之虽姿态恭谨,但神态举止间竟带几分威慎,观之俨然,与先前唯唯诺诺之态判若两人。杨峥心中微微一惊,却也欢喜起来,暗道:“吾儿已成材矣!万不再做先前懦弱小儿之态,此番看来已有了七八分大家风范了。”又暗暗想道:“如今家中只有这一个儿子成器,日后振兴家业还多半指望于他,不过一间铺子,真给了他又如何了?况京城之中也确需要打点”便点了点头道:“好罢,如此便给了你罢。”

    杨晟之道:“不知何时我能拿到账簿?也好盘一盘账。”

    杨峥笑骂道:“你这小子何时学了这些心眼子?这么急急要把账簿拿来,我已允了你这间铺子了,还怕我收回去不成?”说完起身,从腰间取下一串钥匙,走到里屋,片刻出来拿了一叠立契道:“这便是那铺子和田庄房契和立书,还有店里伙计长工契约,你收好了罢,待会子你就去跟执事去账房里取账簿。”

    杨晟之双手接过,恭敬道:“多谢父亲!”

    杨峥微微点了点头,忽又叹了一声道:“咱们这等人家,虽有富贵,但奈何有财无势,事事处处要看别人脸色,一年到头赚银两,倒有一大半做打点疏通之用。我自小便读书不成,家族里又无在仕途上出人头地之人,幸而祖宗有灵,保佑你高中,又蒙皇上恩典入了翰林院,倘若你日后仕途通达,杨家便也可再进一步了。”说罢又想起杨昊之,不由一阵头痛,厉声道:“你入京后万要以读书为重,若是养了下流习气,跟京城里纨绔子弟一处眠花宿柳,惹是生非,我定不饶你!”

    杨晟之道:“爹爹只管放心,学馆之中考校极严,听说需日夜苦读。我殿试不过第三甲,最末几名选入翰林院,可知与旁人差距甚远,自当日夜读书才是,怎能沉溺嬉玩荒废了仕途经济。”

    杨峥又嘱咐一番,杨晟之方才退了出来,后随管事去账房取账簿暂且不表。且说柯颖鸾立时便知晓杨峥将两处旺铺给了杨晟之,心里又妒又恨,盘算了一番便到了柳夫人处,先逢迎了一番,接着说杨晟之如何争气光耀门楣,又说公爹如何器重,直到见柳夫人面露不愉之色,方才道:“公爹真真儿心疼三兄弟,这些时日里衣裳物什赏了几箱子,有些个玩意儿竟是我也叫不出名儿。”

    柳夫人病体未愈,病恹恹倚靠在床头靠枕上,闻言冷笑道:“如今他眼里只有一个晟哥儿,哪里还记得别人?”又想到杨昊之远走,不知下落,而庶子却金榜题名,这些时日连郑姨娘对她底气都足了几分,暗道:“幸好我还有一子,景哥儿虽不如昊儿,但亦能依靠一二,我先前确实偏心,薄待了这一房,如今方要挽回一番。”想了一回,唤道:“春芹,把柜子里那个石榴红绫包袱拿来。”又对柯颖鸾道:“老爷送晟哥儿无非是些从库房里取出东西罢了,比不得正经精致货。”

    待春芹将包袱拿来,柳夫人解开,从里面掏出一截料子对柯颖鸾道:“这是从南洋那头运回来料子,又厚又暖和,摸着也轻柔,我统共才得了这一块,做了件大氅,今儿个赏了景哥儿罢。”

    柯颖鸾笑道:“母亲赏东西必然是好东西,还是景哥儿有福气,前些天还跟我说,冬天穿大毛衣裳不暖和,让我回头替他张罗一件,没想到母亲早就想到了。”心里却咬牙道:“这衣裳必是做好给杨昊之留着!但那个下流种子却拐带了柳家千金私奔,衣裳没送出去,今儿个倒拿来做人情!呸!真有心送,寒冬腊月又干什么去了?如今春暖花开了倒巴巴送过来!”

    柳夫人嗔道:“不暖和也不早说,再冻坏了他。”

    柯颖鸾道:“哪儿能呢,做了一件藏青,一件蜜合色,他都不爱,白白放在柜子里落灰。跟我说,穿这一色衣裳,需用镶了碧玉珍珠腰带方才好看,想给他做一条,但到底也没可心,原先那条金镶玉腰带已是半新不旧,他又穿厌了,那两件衣裳也便丢在一旁了。”

    柳夫人道:“你们二房怎么就到这一步境地了?杨家泼天富贵,如今你们这正经主子连一条镶了玉、嵌了珍珠腰带都寻不见?我记得老爷当初给了景哥儿两间铺子,一间药材,一间点心,你少拿些钱银出去,也便不回跑到我跟前来哭穷。”

    柯颖鸾心里又恨,口中叫屈道:“真真儿是误会,我们二房哪里就富裕了?我虽管家,但官中钱一分一厘都要记账,报明母亲去处,我虽粗粗笨笨,但到底还是个实心人,何时贪过公家里头一分钱?老爷给那两间铺子都是小本买卖,一年到头加一起横竖不过七八百两银子,除去上下打点和本钱,最终剩手里也不过是四五百两,这一点银子,度日也就罢了,哪里买得起稀奇货。”说到此处悄悄看了柳夫人一眼道:“自然比不得晟哥儿,公爹把城里一处绸缎庄,京城里一处当铺和一个庄子都给了他,算起来每年足能赚七八千两银子呢!他一个未成家公子就有了如此身家,只怕拔一根汗毛下来都比我们胳膊粗了。”

    柳夫人登时吃了一惊,坐直身子道:“当真?”

    柯颖鸾做慌张之状道:“母亲怎么起来了?快好好靠着,猛起来头晕。”一面说一面便探身服侍。

    柳夫人一把攥了她手道:“你适才说可是真?”

    柯颖鸾道:“怎么能有假呢……母亲,容我说一句,老三就算金榜题名,但也是个妾生,比不得正经嫡子,老爷心里头高兴,赏个一两间铺子也无有不妥。只是这赏也忒多了些,这般下去,哪里还有我们立足之地?”

    柳夫人气得脸色发青,深深吸了一口气道:“好哇,好哇,自己嫡亲儿子连条像样腰带都做不得,却大把赏钱给那个小妇养!这般下去杨家还不全都亏空了!”

    柯颖鸾赏钱给柳夫人揉着胸口道:“母亲说得是,消消气罢……都怨我!本是来跟前伺候母亲,如今反倒添了堵。”

    柳夫人道:“亏得你告诉了我,否则我还蒙在鼓里头,你还听说什么了?”

    柯颖鸾道:“旁倒没什么,只是有风传,老爷要亲自送晟哥儿上京。”

    柳夫人冷笑道:“好,好,如今那呆子成了香饽饽,我孩儿就看作草芥一般了?”说罢唤道:“春露,把梳妆匣子里那个藕荷色小荷包拿来。”待春露取来,柳夫人打开荷包,挤出两个药丸子大小珍珠,看了看,放到柯颖鸾手中道:“这两颗珍珠你拿去给景哥儿做腰带,当爹不肯疼自己亲骨肉,我若再不疼惜疼惜,便更亏了你们夫妻了!”

    柯颖鸾笑道:“瞧瞧,母亲又赏了珍稀物件儿,我这个媳妇再怎么疼他,也不如母亲疼他。”

    柳夫人道:“你当媳妇,只要将身体保养好了生个一男半女,便是疼惜景哥儿了。”

    这一句正刺中柯颖鸾心事,原来这杨景之竟有些时日未近她身,夫妻间偶有亲热也不过草草完事罢了。柯颖鸾心中不快,脸上仍强笑道:“母亲说得是。”此时柳夫人亦有些乏了,柯颖鸾便告辞退了出来。

    待柯颖鸾走后,柳夫人躺在床上心中如排山倒海一般,终再躺不住,便起身梳洗一番,又换了件衣裳,命小丫头子去请杨峥来。

    不多时杨峥进屋,见柳夫人红着眼眶坐在床上,苍白着脸儿,便道:“你使人请我来有何事?”

    柳夫人用帕子拭了拭眼角道:“我适才想起昊哥儿心里酸罢了,想问问老爷将他人找着没有,他一晃已走了三个多月,如今也不知在哪里……”说着泪又滚了下来。

    杨峥不提便罢,一提杨昊之额上青筋都绷了起来,咬牙道:“那孽畜真若死在外头也算他造化!只是他拐走了柳家小姐,留下一屁股烂账,丢尽了杨家脸面,和柳家这么多年情义也毁于一旦,我恨不得生生打死他!”

    柳夫人本就不快,听了此话愈发刺心,哭道:“我知道!如今你心里只有个中了进士儿子,再想不到昊哥儿和景哥儿了!我们母子几人在你跟前也是碍眼,不如把我们打发了去,大家也都干净!”哭了几声,又道:“昊哥儿一走这么些天,你不过头一个月派人四处找找,往后就再没动静了,根本未将自个儿亲生骨肉挂在心上。那个小妇养,此番中了进士,你便送了两间铺子和一个田庄,你何时这般对过昊哥儿和景哥儿!”

    杨峥怒道:“老大当初和梅家成亲,我给了他三间铺子,全因他挥霍成性,两年之内,这三间亏空账目竟有好几千两!我还如何再把铺子给那个败家孽子?老二也便罢了,他那个媳妇可是省事。如若这两人也能考中一个进士回来,到时候要多少家铺子庄子我也给得!”

    柳夫人见杨峥动了气,便不敢再闹,只哭道:“老爷,昊哥儿好歹也是你儿子,如今他不知生死,你心里就能好过了?况还有柳家四丫头跟着他,若是把两人都寻回了,我们也好对柳家有个交代……”哭着想到杨昊之,只觉撕心裂肺一般难受,愈发哭个不住,险些晕倒过去。

    杨峥心中一软,在椅上坐了下来,叹道:“我早已派人找过了,柳家也四处派人寻找,但关乎柳家小姐声誉,又怎能搞得大张旗鼓,人尽皆知?不过是私下里慢慢找罢了。”说到此处又冷笑道:“你也不必忧愁,那孽障当日走时候,从账上支走了三百两银子,不知这会子正在何处逍遥快活,只怕是乐不思蜀,不愿回家来!”

    正说到此处,却见门帘子掀开,春芹急匆匆走进来道:“老爷,太太,大爷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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