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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五十九章 中秋

    难怪说看场好玩儿。待熏蚊子的艾草烧过第一道,顺着竹梯子爬上了那专为看场人准备的高脚稻草棚,在干爽松软的稻草铺上躺卧下来,伸出头去仰望着满天硕大明亮的繁星,凉爽的秋风在头顶身下吹过,再听着地里纺织娘的鸣奏弹唱,惬意的很。

    三舅准备的夜宵也与过家家的孩子们不可同日而语,很简单:烤红薯,还有一大锅肉汤。他居然还随身带了口小锅,在草棚子前面垒起三块石头架起火,不一会儿就咕嘟咕嘟,鲜香四溢。完了折了几根柳枝,就着锅捞起一块块白色的大块肉来,“趁热快吃!都来都来,这个好营养来!”

    大孩子们落箸如飞,烫的吸溜吸溜的,还不停地赞:“香!”“好吃!”宝晨没忘记招呼宝然:“妹妹别光看着,下来我给你捞,可好吃啦!”

    宝然居高临下趴在草棚子里,只看着他们不挪窝,她对于这锅白花花的肉的来源很是怀疑,出自三舅之手,恐怕不会是比较正常的田鸡野兔之类。

    果然三舅接着就说:“幺妹儿快下来尝尝,机会难得!今天我的运气硬是好的,这么粗一条水蛇,一把就给我捞起……”

    ……我就知道!

    很钦佩地看着宝晨几个面不改色继续大嚼,连珍秀姐都在感叹:“还是三舅有得本事,宝晨几个从来都不得抓到这样好东西!”

    宝晨立刻叫:“谁说的?我知道咱家后院池塘子里就有,明天就抓一条来给你看看。说好了,我管抓你管剥,最不耐烦弄那些汤汤水水的!”

    珍秀点头:“没得问题!又不是没得剥过!”

    ……都是些强悍的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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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吃饱喝足,一个个全都爬上来懒在厚厚的草铺上,幸福得直哼哼。

    “怎么,啷个听说,你又跟那蔡家小子干起一仗?”三舅问宝晨。

    “不给他吃个教训,那小子就不得消停!”宝晨满不在乎。(叶子@悠$悠^首发)

    三舅说:“你们男娃家打打闹闹的没得关系,下回看好了莫要再把幺妹儿裹到里头,她还小,碰到可就恼火了!”

    宝晨点头,很深沉地来了句:“今天是我考虑的不够周详……”

    “哈哈哈——”三舅笑得眼泪汪汪,拍着宝晨的肩膀说:“好!好个宝晨娃儿,吃一堑长一智,三舅看好你,下回一定是个周——哇周详——详——!”

    这一句尖声尖气的川剧高腔,笑倒了一屋子的人,宝辉兴奋得在草铺上滚来滚去,连翻跟头带打挺儿,吓得三舅忙说:“轻点儿!轻着点儿!看把草棚子滚塌了!”

    、

    夜色已沉,连蝈蝈的叫声都渐渐稀疏。宝辉兵娃儿两个已经昏昏欲睡,宝然很精神,实际上,她是刚刚才迷糊了一觉醒过来。

    宝晨同珍秀正缠着三舅说话,声音听上去也是黏黏糊糊的。

    “三舅,你看那边田里,一点一点的亮光是什么?是萤火虫吗?我们去抓几只来给妹妹玩吧?她肯定还没见过哪!”

    “扑哧——”,这是珍秀在笑,“憨脑壳!秋天哪来的萤火虫!”

    “那你说是什么?”

    不等珍秀回答,三舅的声音阴测测响起:“那是鬼——火——”

    气氛模拟得不错,可惜俩孩子没一个被吓到,反而吃吃笑起来。宝晨是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就说:“三舅你哄谁啊!我知道了,那是磷火,老师讲过的。”

    珍秀则说:“鬼火也不得怕!我晓得那边埋的是狗娃家的老奶奶,人都讲最是厚道的,不会害人!”

    三舅骗不到人,便呵呵地笑了。“害人?是啰,鬼是不得害人的,那些会害起人的,可不是鬼……”见宝然翻了个身,三舅又放低了声音:“悄声!太晚了,都好困觉了,当心天明爬不起!”

    、

    朦朦胧胧中,听得远处传来锣声,又有人喊叫的声音,宝晨惊醒,迷迷糊糊爬起来问:“什么事儿啊?”

    三舅不知何时已经坐起身来,正趴在草棚子门口,伸了脖子向远处望,头也不回地答:“没得你的事,只管睡起!”

    宝晨反而窸窸窣窣爬过去,也凑了脑袋向外望。叶@子@悠$悠 Yzuu.com“那边有亮,好像是火光呢!……也不像是着火了呀?没有烟……到底怎么回事儿?是有贼了吗?”

    “有贼?真有贼也关不到你的事情!”三舅说着,按着宝晨的脑袋将他推回去,“困你的觉!远得很,得在北望村再过去了,啷个晓得咋个回事!”

    宝晨穷根究底,“真是有贼了吗?地里有什么好偷的?又没什么值钱的东西。我妈妈说他们在成都遇上过贼的,偷的是妈妈的钱包。”

    “晓得晓得!后来不是找回来了吗?地里没得值钱的,可是有饱肚的呀!饿的狠了啥子东西都有人偷!困觉!真要是抓到了,过得两天就看到了!”三舅不再多说,一把将宝晨按倒,自己也闷头睡觉。

    宝然没想到,三舅那句话还真不是糊弄人的,没过几天,他们真的见到了那个偷粮贼。

    、

    秋收过后的第一个大场,正赶上八月十五,十里八村的乡民们,蜂拥而入最近的一个沿河小镇,清水镇。今年收成不错,家里也多分了些东西,难得出门的大舅,用一只竹背篓装了些晒干扎好的烟叶子,顺便将宝然也放进去,加上二舅舅妈,甚至连家婆都换了平日舍不得上身的白色斜襟大褂,带着孩子们,全家出动去赶场凑热闹。

    、

    进镇先要渡过一条清水河。河面相当的宽,这边还没有桥,就有人撑了大船来回摆渡。

    沿岸边是宽宽的一条浅滩,昨夜里刚刚下过一场雨,水深及胯,下面铺满了大大小小青的白的鹅卵石,船却靠不过来,只能撑渡河中间的一段。

    男人们毫不犹豫地脱了鞋袜挽起裤腿涉水而过,小孩们更不忌讳,会水的脱了溜光噼哩扑腾地就过去了,更小的一些被大人们背着抱着,或者干脆放进大木盆,用力一推,就滑向了河中的大船,开心兴奋得尖声叫唤。女人们就麻烦些,得要人从岸边背了上船。那些撑船的汉子们也促狭,非得光了脊梁来背女客。一时间喊哥哥的,叫爷爸的,吆喝自家汉子的,纷纷各显神通。

    于是岸边船上就有人不停的打趣笑闹。这边喊:“秋哥儿,背着新媳妇儿好安逸来!看把你美得笑起来眼眯眯!”那边叫:“卢七倌儿,那边不是你的香妹子?啷个不去背人过去!”周围不管是不是熟识的,就都起哄大笑。

    大舅把宝然放下来要宝晨看好,背上先家婆先过去,二舅背上自家媳妇儿也过去了,一会儿再回来接孩子们。这边兵娃儿宝辉就嚷着要漂木盆,宝然同珍秀乖乖地等着大舅二舅来背,唯有宝晨耍个性,即不屑于坐“小孩子”的木盆,也不肯让人背,当然也不想大庭广众之下光屁股,趁着两个舅舅往河里去了,自己挽起了裤腿就要下水。

    一双大手按住他,“你个头不够,进去衣裳都要湿掉,到时候着起凉来又不得消停!”

    抬头一看,原来是三舅。往他身后瞧一瞧,一个人儿没有,珍秀就先笑话他,“三舅,我家三舅妈又回娘家屋头去了?珍慧都没得跟起来?”

    三舅当这几个孩子,被侄女儿笑得有些不好意思,强撑着无所谓地说:“哪个晓得她们!娘家屋头有得金子拣一样!不消管她们,我自家去耍,更得安逸!”

    、

    这时旁边有个声音娇娇脆脆地说:“哎呦,林家三哥啷个被人落了单噻?”

    兄妹几个一激灵,同时去行注目礼。只见却是那蔡三姑,戴着顶新崭崭的草帽,一件浆洗得平顺齐整的枣红布褂,半新的黑裤,精精神神儿地立在那里,身后背了只大竹筐。在她的身旁,跟着别别扭扭的蔡小牛,见宝晨眼睛扫过来,“哼”地一声别过头去。

    鉴于上次比武完胜,宝晨便很大度的对他视而不见。三舅清咳一声,“是三姑啊!这是,带着侄儿去赶场?”

    蔡三姑双眼滴溜溜一转,脸带愁容:“是啰!哪个晓得今天河坝成了这个样子!这可叫人啷个过法嘛!”

    宝然看得有趣,在心里优哉游哉地为她伴唱:妹娃儿要过河,哪个来背我嘛!

    兴许是被满河岸笑闹开心的人们感染了,三舅花花着嘴开始打趣:“消不消三哥背起过去?”

    嘢?我说三舅啊,饭可以多吃,有些话是不可以乱讲的啊!

    蔡三姑却扑哧一笑,白了三舅一眼,转身走开,竹筐子里掏出一件老旧的破褂子来,寻了一位有些上了年纪的老船工,好声央求道:“大叔,我就自家带个小侄儿,帮个忙噻!”说着还递上一只卷好了的叶子烟。

    那船工被她毕恭毕敬叫得不好意思了,接过烟别在耳后,爽快地搭上了那件破褂子,也不再刻意为难消遣,安安生生背了蔡三姑上船。蔡小牛紧跟其后,将他姑姑的竹筐连同自己的衣裤一股脑儿地扔进一只木盆里,自己大模大样精赤溜光地下河蹚水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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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宝然她们被接上去,大船已将满载。被三舅硬抗上来的宝晨感觉失了面子,特别是在宿敌眼跟前失了面子,赌气背过身不理他,趴在船帮上望着悠悠的清河水发呆。两个黢黑乌亮的船工汉子一前一后跳上来,撑浆开船。

    河水荡漾着,宽大的木船轻晃着,赤足的汉子们脚上青筋高高鼓胀着。船那头蔡家姑侄远远地向这边望着,船这边舅舅舅妈商量着今天的收入与支出,点算着,憧憬着。阳光打在水面上金光闪亮,一点点一片片闪过来晃过去,闪进了宝然的眼底,晃过了宝然的心头,打碎了数十年懵懂时光,渐渐晕眩,不知今夕是何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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